目前分類:幼獅文藝-兩扇金門/前線風-金門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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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穿透葉與葉之間的隙縫,一束束金黃耀著光,在老榕的鬚根間靜靜灑落。蟬噪得像雨,間著沁涼的秋風,迴盪在枯黃落葉鋪陳的廢棄營區裡。 

  「以前的大門在這裡,是用磚頭砌成的。」 

  「現在都拆掉了……。」 

  「以前我們在的時候,是把整座山鏟得平平平。」 

  「這是大自然的反撲啊,全部變成這樣了。」 

  「這間現在是清潔隊的辦公室,以前是我們的副營長室。」 

  「我們的營部連在這裡;我們的連集合場在那裡。」 

  「各位弟兄,我沒騙你們吧!真的很難想像吼,籃球場變成這樣……。」 

  「之前跟你們講,都沒有人要信!」 

  建華哥與一群金砲兵六三八營的弟兄們,在睽違了二十年以後,重回往昔服役的營區與駐地。拿著手機拍下荒煙漫草的營區、頹圮毀棄的碉堡、傾倒歪斜的籃球架、褪色斑駁的標語……,這群金砲兵六三八營的軍友們,你一言、我一語,次第拼湊出當年在金門同甘苦、共患難的青春痕跡。 

  建華哥說,他從退伍至今,已陸續返金七次。「我每年都回來。」領著我們走向他彼時的辦公所在地,「這是我以前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有這麼長,以前還有個地道,有人說這個地道可通達毋忘在莒,但沒有人證實過……。我每年都留一個菸蒂在這裡,但很奇怪喔~隔年回來都不見了。」建華哥把手上的菸蒂摁熄在紅土裡,為的是留下「我曾來過」或「我會再回來」的印記。 

  是在返金的第三年,建華哥才重新聯繫上當初很常光顧的,位於營區附近的那家小店的白頭髮老闆娘。由於1990年後,島上大量的裁軍、撤軍,讓雜貨店的生意無以為繼,白頭髮老闆娘遂結束營業,遷往他處住居。幾經尋找與探詢,終是讓未曾放棄的建華哥及軍友們,與白頭髮老闆娘再次相聚。

  「我古早就住在那裡啦,那厝還在那裡啊!」一頭銀絲如雪的白頭髮老闆娘,一手指向被掩蓋在草木間的屋宅,「以前這些阿兵哥住這裡,就跑去我們家洗身軀啊!」往事歷歷,在二十年的光陰之後,白頭髮阿姨和六三八營軍友們的相處,仍舊熱情、真切,一往如昨。 

  踩在滿佈黃落葉與枯槁殘枝的紅土路上,每一步都烙下細碎的沙沙聲響。成群結伴尋訪昔時駐地的軍友們,半是緬懷,有著更多的感歎──「這邊好像很久沒有人來?平常應該也沒有人會來。如果把這裡改成生存遊戲場,那可是非常好玩的!打個好幾場,玩一整天也沒有問題。」「不然碉堡改作民宿也很有賣點,號召力肯定很夠!」「當然維持原狀是最好,如果好好規劃一下…….。」 

  走向長長的闃黑坑道,軍友們此己彼落的話語,在坑道的暗裡泛起一陣陣迴音。「以前的人真厲害吶!這個花崗岩用人力這樣打……。」「我舅舅還來打過八二三呢!」「不要單獨進入坑道,不然一個人走進去,等下會兩個人走出來~~」隨後嘩的引起一陣笑,在這島上磨礪了大把青春時光的軍友們,現已花白著髮、腆著肚腩,終能舒心地看待曾經苦痛曾經磨難的過往。 

  「我們每一年都有人回來。」持著砍刀披荊斬棘整理營區,這群金砲兵六三八營的軍友們,拿著紅漆為碉堡上的番號重新塗繪上漆。「要不是因為有電腦、有網路、有臉書,要不然找到退休也找不到這麼多人一起回來。」甚至是攜家帶眷,領著溫柔貌美的妻與稚齡年幼的兒女,同時驕傲且自信著:「你看,我以前就是在這裡當了兩年兵!」 

  老榕蔭下的廢棄營區滄桑盡顯,今已改作為公部門的清潔隊用地。新綠的老榕樹梢微微透出金黃,營區裡的牽牛花、九重葛與台灣欒樹綻得恣意奔放。這一路上,憶起新兵時期不合理的訓練與磨練、軍旅生涯中所發生的趣事與糗事、與營區外小店商家的濃厚情感…….,「我們已經不再年輕了。」忘了到底是哪位軍友,遂悠悠的吐出這一句。 

  「當兵的時候啊,我巴不得想要快點離開這鬼地方。」年年返金的候鳥們,這數十名退伍二十餘年卻仍對金門擁有著、懷抱著深切誠摯情感的老兵,身著自製的統一團服,背後正是大大的書法字題著「金砲兵六三八營」,持著紅底白字的旗幟,齊聚站在現已廢棄或移作他途的營區前,向著鏡頭,咧著嘴,笑得一臉燦然的揚聲──「只要還能走,我們就一定會再回來!」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32 2014-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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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ov 30 Sun 2014 16:33
  • 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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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晨起,牆外的數株洛神花狂妄地開,莖幹粗壯,開枝散葉,一朵朵艷紅花心襯著嫩粉花瓣恣意的綻。媽媽囑我並一同取了剪刀,順著花托直剪到底,粼粼澤光的洛神花遂一朵朵落在手裡,活脫鮮紅寶石一般。「有的好肥喔!」飽滿姣好的洛神花果實忒大,引我迭聲驚呼。「就跟妳一樣啊~」媽媽這記毫不遲疑的回馬槍可力道狠顯,紮實徹底。

  採收好的洛神花以鹽水浸漬瀝乾,靜置一夜陰乾;再以冰糖、檸檬或話梅醃漬,浸染嫣紅瓊漿的洛神花,盤據著口腔的些微酸味,兼以帶點甘甜,煞是脆口新鮮;或以滾水煮成洛神花茶,或釀製成果醬,其茶色與氣味近似酸梅。「自己做蜜餞起碼很衛生,拿來泡茶喝也很養生。」在媽媽的魔幻巧手下,總都轉化成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

  在潮退了的午後,穿戴起防曬衣帽,拎著水桶與勺、螺鉤,將車駛向碎落著鏽紅貓公石的沙岸。媽媽與我各據一隅,耙挖海砂探取花蛤、文蛤、尖峰蛤;翻撿礁石拾取珠螺、鐘螺、蚵岩螺……,直至日漸落海,海面瀲灩著紅橘金黃,將裝盛著豐沛海味的桶裡淘進鹹腥海水,這才在沙灘上迤邐著長長的不捨,依依返家。

  靜候一夜徐緩吐沙的螺與貝,正是為了上餐桌前的最佳準備。事先川燙熟的螺肉,備妥辣椒、薑、蒜或九層塔,大火快炒,一上桌的椒香鑊氣、辛鮮四溢最是開胃;新鮮蛤蜊拌以後院自種的軟嫩絲瓜,或炒或煮成湯麵,山海時鮮通通在這一碗裡集了,軟糯甜鮮,引人垂涎。

  芭樂樹與木瓜樹結實纍纍,採收後分送給親友,並不碩大完美但完全健康有機的林家自產蔬果,能換來石董叔叔自栽的極嫩地瓜葉一大把、阿祿哥自種的甘甜龍眼一大串、舅公費心耗時照顧悉心栽植的軟鬆香檳榔心芋頭好多枚…….;如此這般,我是日日讓這島,以惜與愛,以田之味與海之鮮一齊滋補餵養長成的。

  家屋後那塊十五平方公尺的田地,空心菜、地瓜葉、茄子等多種時令菜蔬更是餐餐產地直送,超級現採!夏末初秋採收的青葡萄正好拿來釀酒,一顆顆沉甸結實的南瓜也曾拿來切塊煮成甜甜南瓜飯,白胖蘿蔔早被媽媽製成下飯的辣菜脯,佐著粒粒分明咀嚼感的五穀飯,這微小而確切的幸福感,每一口,都讓我肯確,家的存在。

  趁著太陽不那麼曬的垂暮,往村裡繞了繞,直至煙囪裡的白煙緩緩升起,走在巷弄裡能清楚聽聞菜刀篤篤篤規律切菜或剁肉的聲音,隨後水龍頭開啟的水聲嘩嘩,夾雜著電視機流洩出的音效與聲響……,坐在屋前的阿公阿嬤會笑咧咧的露出缺牙的嘴,十足熱情且殷殷的招呼:「食飽未,來𨑨,進來坐。」瞬時,心底默默且不斷湧出的是──我愛鄉村的感覺。

  我們家這棟座落於麥田、高粱田與芋田間,坐西南朝東北的家屋,在秋老虎發威的時日,內裡燠熱得像座烘爐。晚飯後,從冰箱裡取出水果,媽媽連喚我們直坐到前院門口。都說入了秋,蟬聲仍嘶鳴大作。坐在石階上,迎著拂面而來的微涼晚風,湧動著幽微的甜香,一邊剝食著冰沁蜜甘的龍眼果肉,頂上如墨的夜空裡繁星點點,垣牆邊蟲唧似雨,我忍不住想──這秋天,在不過十五平方公里的小島上,所顯現出來的樣子吶,就是富足,就是豐收。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31 2014-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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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位在二樓的不起眼小店面,裝潢極簡,僅有幾套質樸的深褐色和式木質桌椅在其內。我造訪的時間通常是午間,在最靠近餐檯處,電扇晃悠地轉著,童書與絨毛玩偶四散於桌面,店主的幼齡女兒常常就這麼躺臥在長條椅上,蓋件小薄涼被,沉沉睡憩。也常常是待零零散散的幾個顧客擇好位置坐定,年輕的店主遂取著遙控器啟動冷氣。

  「一個人嗎?坐窗邊可以嗎?今天要吃點甚麼?」綁著馬尾的店主妻子負責接待招呼,店主則在餐檯後忙碌備食。有時生魚片丼、有時鮭魚親子丼、有時漁人丼,先是呼嚕喝完暖熱噴香的味噌湯,新鮮現做的漁鮮丼飯隨即上桌,散逸出十足誘人的澤色與光芒,不消半晌便大快囫圇的連碗底都清光。

  最終遞上的一小碟甜品,無論是解熱淡甜的綠豆湯、爽口消暑的檸檬愛玉、暖糯清香的銀耳蓮子,一款款都成了用餐當日的小確幸期待。這家位在街邊二樓的小店,是我回到島上以後,最常用以撫慰胃囊肚腹與放鬆心緒的所在。

  「妳在那?」夏末某日,話筒彼端傳來朋友P的聲音。「我在街邊二樓的那家小店。」我答得輕淺。「除了那家店,妳沒別的地方能吃飯了嗎?」P的這一句質疑裡夾雜著好些沒好氣。每次造訪用餐,我也必定於臉書上打卡分享當日大啖的料理餐食樣態。「那麼,如果到金門時前往消費,報妳名號能享有幾折優惠?」甚至有臉友如斯留言。我知道,我到底是太常也太頻繁在午膳時間現身於這家小店了。

  許是太常光顧,有次用餐甚至還得到了意外的一碟──「這是招待。」炙燒過的鮪魚肚,一上桌就是驚艷,微微焦香的外表下閃耀著腹肉的腴嫩油脂,細緻甜鮮的的上乘口感,入口滿是驚歎!檸檬香氣恍恍惚惚,純然的愉悅盤據口腔,入口即化是再寫實不過的基本形容詞。

  時有空班閒暇,店主偕妻兒一行,一家子就聚坐在最最邊角的位置。「啊~」粉嫩色系打扮的小女娃兒張著嘴,年輕的店主悉心撕下塑料糖果紙,隨後把硬糖遞入女兒口裡,同時也將另一硬糖遞向妻子。這一雙父母或以低沉但輕緩的聲音,循序依照圖畫書上的圖示一一耐心教導並給予適時鼓勵,以晴日般的暖熱向著笑綻如花的幼女。霎時,我想我確是親眼見到了一個名喚「家」的原形。

  本來,我是不太具備一個人獨自在外用餐的能力的。總覺得獨自一人形單影隻的面對著餐食,總有說不上的單薄與孤寂。但幾次下來,卻也發現自此不必再與一群蜂擁宛如逃亡的人潮共擠共食,也總都能把碗內的飯食完好細細咀嚼吞嚥,自在的消磨這一段午餐時間,吃得愜意亦悠閒。不消幾個月,我是在這島上覓得了專屬自己,也最隨心所欲的最佳午餐去處。

  「謝謝光臨。」待我餐畢起身欲離,還臭奶呆著咬字的小女娃兒搖晃著步伐,帶著甜嫩的娃娃音走近,清晰地吐出這一句。甚至還爬上長條椅,學著大人樣,著手收拾起桌面的殘羹狼藉。「小心噢~」年輕的父親倚在其旁,候著同時且殷殷叮囑。「我要幫忙!」換來小女娃兒滿腔無庸置疑的堅持語氣。

  走下騎樓,老榕蔭外,夏末的陽光大作,那家二樓小店的臨路落地窗就在車流攘往的亮裡,映著耀目的影與光。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30 2014-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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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辦公室後,騎車直驅碼頭,以為稍稍避開上下班時段就不需擁擠著車潮。但我錯了。天濛濛暗,有霧微微,我在碼頭看見渡輪船艙上幾乎塞滿的機車不禁發愣了好半晌。

「要下船嗎?快!」身著亮橘制服的船務人員向著我喊。騎下碼頭,我把機車塞往船艙裡最後僅存的窄仄空間。

「裡面,裡面!」「好,可以了。妳熄火,下來。」船務人員在我下了車之後,默默接手,將機車停放在船艙最靠近船舷的那頭。距離上一次返鄉已四年餘,我始終克服不了把機車駛進船艙停妥的障礙。

小島四面環海,出入仰賴舟船。往返金烈水道的渡輪,在軍管時期皆是木造船,其中還有艘是由投奔自由的大陸機帆船改裝而成的。那時也尚未建置浮動碼頭,上下船只能倚賴經海潮長期浸濡長苔的濕滑水泥碼頭。

父親說,在他們那個年代,往來大小金門的交通,是經由舢舨接駁帆船進化到柴油木船,一天當中的航班僅有四班,每次航程近半小時,受風浪、潮汐與天氣影響甚鉅,往來耗時又危險。有次因為颱風過境,父親甚至到碼頭等候了整整一週卻仍無船可乘返。

猶記兒時,乘坐的也是柴油引擎的木頭船。木頭船身漆著淺藍,船名「海燕」兩字以紅漆豔於船身的淺藍。「海燕」,多美的名字啊──在海中飛翔的燕子。是一直到很後來很後來才知道,海燕這兩字,分別取自船長與船長夫人名字中的最後一字。聽來好浪漫的不是?

彼時坐船總是暈。每逢北風呼嘯,船隻就得戰風戰浪,當船身左右擺盪的橫衝側撞,激起的每一陣翻湧白花都像直擊胸腔,這時,口香糖、酸梅李鹹都抑止不了亟欲作嘔的想望。最難忘的一次,是在下了船乘了公車的沿路上,那股酸餿氣不受克制的從喉頭急急湧上口腔,源自於胃底的強烈不適感更是一路翻攪。

回島以後,每日出入往返倚賴著航行於金烈水道的渡輪,也因此結識了島上最年輕的船長。這是我長這麼大年歲頭一回進駕駛艙,雷達、測深儀、電子海圖與風速儀等數台航海儀器靜謐地據守駕駛台。船長駕輕就熟地轉動船錨,渡輪穩妥地航行於夜間闃的寂然水道,船行過之處,翻騰而起的層層細碎白沫是被波浪截成的碎片流光。

剛過而立的船長說,每天看著我老悠哉游哉地在島與島之間晃啊晃啊的四處蹓躂,很引人羨慕的啊。「你也可以啊!」我打趣著。「責任感在身吶。」這是船長的回答。「為什麼想回來?」我止不住好奇。歸島已逾六年的船長,提起返鄉服務的原由,「反正都是工作,就回來啦。離家近點,能多陪伴爸媽。」望著眼前逐漸逼近逐漸巨大的島嶼,船長開口:「回來,很無聊吧。」我知道啊,但,「畢竟是自己選擇的啊。」

十餘分鐘的航程一轉瞬就過去,渡輪很快就靠了岸。船務人員動作利索的把撇纜繩穩穩地套在碼頭的繫纜樁上,並將纜繩的另一端繞了三五圈後緊緊地繫在船上的纜樁上,舷門就差不多要開了。

走向緊鄰著舷門的機車旁,手裡拿著安全帽,掏掏撓撓的撈著包包裡外翻找,這鑰匙啊,偏偏是心底愈著急時愈是遍找不著。抬眼望去,才發現這不是好端端的正插在機車上。

「妳可以嗎?還是要幫妳把車牽下去?」如此貼心解語的船務人員實在揪甘心。我想,一定是我巨大的驚慌及躊躇不安的怯懦太容易被看穿。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9 2014-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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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我還睡著,母親直從飯廳往樓上喊:「快起床!我帶妳去看一種長條狀的透明的魚。」隨著母親驅車前往廢棄據點旁的中墩出海口,便看到蹲踞在堤邊,正將釣竿甩入水中的舅公。

  「舅公~~」一下車我便軟軟的喚。

  「我說我開車經過,看到舅公在釣魚,她便吵著要來看透明的水針魚。」母親向著舅公,語氣裡盡是對孩子的寵溺。

  咧著嘴笑開,舅公一手指著身邊紅白塑膠袋中一尾尾閃著亮白的流線身軀,「等下這些讓妳們拿回去。」

  以切成小段的新鮮蝦肉為餌食,串好後遂將魚鉤垂放入水中。滿漲的海水有些髒濁,浮標不一會兒便動了。舅公瞬地將釣竿拉起,有時只餘空空的鉤,有時會掛上巴掌大小的黑鯛魚。

  以農為生的舅公,趁著晨起,待潮水漫過水泥溝渠,將貪食而被誘起的魚從尖鉤上取起,有些就直扔在待宵花群裡。這兒一叢,那兒一聚,幾尾閃閃發亮的黑鯛魚,在黃色花海裡還隱隱躍動著呼吸。

  倚著堤邊往下望,體細長如鰻形的水針魚,一尾尾透明聚攏匯集,在海水中優游,一波波如浪正嬉。

  國中時,和島上來自其他國小畢業的同學混合著分班,大夥兒彼此之間也都不大熟。「如果有人欺負妳,妳告訴我,我保護妳。」這句話,簡直演義故事一般的出現在入學沒幾日下了課的教室裡。是直到後來才知道,對著我說了這話的同班男孩,皮膚黎黑,一臉不馴,正是舅公最小的兒子。

  回家後,母親說起家門口又收到了現採時蔬。有時是一束菠菜、一把芹菜、幾顆南瓜,有時是三五粒高麗菜、幾條白蘿蔔……。有幾次全擠在塑膠袋裡,或以舊報紙包裹,要不就塑膠紅繩一捆,或乾脆裝盛在帆布製的米袋裡。而這些翠綠澤亮的菜蔬,常常是鬚根還沾著土,菜葉還凝著露。

  我們都知道,是舅公,老把這些當令菜蔬輕悄悄地放在家門口即走。既不留駐身影,也不放緩腳步。

  種籽可提煉精油,莖皮纖維可製繩,根部可釀酒的待宵花,耐鹽耐旱,一簇簇綻得豔黃,適應力極強地生長在島上的海灘沙地與廢耕的土地上。據說島上早期引進待宵花,是部隊欲將其作為標示雷區的植物。原產於美洲的待宵花,見月輕啟,待宵而放,釋出一夜幽幽清香,次晨即謝萎;歸化了金門的待宵花,卻是花開後再不閉合,白日也見其綻放。綿長迤邐於海濱沙地的一整片大黃野豔,正正嶄露待宵花完全盛開的嬌顏。

  遠處波粼粼的透藍海面耀著光,海流不再溫馴,急急淹過出海口處的水泥溝渠。望著待宵花瀰漫的方向,舅公持著釣竿在堤旁,接續著取下釣鉤上的一尾尾巴掌大黑鯛。

  「這袋子裡的魚讓妳們拿回去。」見著我們正準備轉身走離,舅公對著我們直喚,趕忙抓起塑膠袋站起。

  默默付出,原是待宵花的花語啊。驅車回家的路上,「怎麼能拿舅公的魚呢!那是他在堤邊待了個把小時才釣來的。」母親理直地說著。彼時,舅公那張島民共有的黎黑靦腆的容顏,與廢棄的碉堡、呼嘯的木麻黃、盛開的待宵花一起,詩人鄭愁予的那首《大膽島童謠》就輕輕地吟唱在心底:

  退後呀 便泊入母親的臂灣  

  向前喲 就划到老家的外婆橋  

  日出的那會兒 

  母親又想念她的母親了  

  她給我們穿上花邊的裙子 

  在外婆望得見的地方站著 舞著  

  月昇的時候  

  讓我們擎起滿山的待宵花

  在外婆惦記我們的方向  把燈火山啊點亮

  廢棄據點旁的那一整片海濱,在烈日蒸薰下,簇簇艷黃的待宵花,在海彼岸,殷殷綻放。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8 2014-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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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 1 (4)  

  差點以為我就此錯過了。

  讀了四月下旬的報紙,這才發現鎮上走過一甲子的打鐵舖,同時也是島上唯一僅存的。據聞地主準備收回店面起大厝,再加上後繼無人,打鐵舖在四月底恐怕就要熄火封爐了。

  循著新聞報導中的線索,趁著週末就到菜市內尋找打鐵舖。騎車來回繞了兩次怎都遍尋不著,「你知道報紙上說的那家打鐵舖在哪嗎?」於是撥了電話詢問住在鎮上的朋友,「打鐵舖喔!在漁會超市正對面,就我上次跟妳講裏頭有賣很多農具的那家。」

  尋見打鐵舖木門緊掩,連同門楣上的招牌都同被燻成烏黑黑一片,只有撰以小篆的紅色春聯仍豔。時間已是四月底,打鐵舖該不會就此成了島嶼歷史中的一頁?

  五月初,再不死心地去菜市內轉了一圈,打鐵舖的門扉仍舊閉鎖。隔了一週,記得是個大雨滂沱的午後,卻意外捕獲站在店舖前,正將不鏽鋼條裁切成同樣長段的打鐵老師傅泰山伯。

  「阿伯,你有名片嗎?」

  「沒有啦!做工的怎麼會有名片?」

  「那大家怎麼知道你開店的時間?」

  「我天天都開啊,只有有事出去才沒開。」

  「那阿伯都從幾點做到幾點?」

  「我早上七點就來,做到五點。」

  「阿伯,生意好嗎?」

  「度啊,度啊。」

  「阿伯,我聽嘸。」

  「度生活啦。」

  泰山伯撕著紙箱皮與薄木片,用以點燃打鐵灶上的成堆焦炭,直至冒出點點星火。

  「這火這麼麼難點燃啊?」

  「天氣也有關係啊!今日的火怎麼起不著,怕人看吧。」

  操著一口濃重金門腔的台灣國語,泰山伯有著不著痕跡的在地幽默。

  把裁切好的不鏽鋼段一一埋入焦炭中,泰山伯說,他在這兒待了不只五十年,全島上的打鐵店只剩這唯一的一家了;不只這一爿店鋪內的器材全是骨董,連人也都是古董。

  「這種行業不是說我出錢給你,你就有辦法做、有辦法生存;我們的年紀也有關係,力氣也有關係。」

  「能找下一代來接棒嗎?」

  「下一代誰要學?沒有人啦!可惜,可惜也沒有辦法啊,這種行業本來就應該淘汰啊。」

  泰山伯的神情裡帶有多少不捨與無奈。以長箝取出燒得熾紅的不鏽鋼,手拿鐵槌,再熟練不過地敲擊著一節節火紅,就在清透脆耳的錚錚聲中,泰山伯次序的把這一段段直圓成一個個圈。

  「阿伯,你現在做的這個是甚麼?」

  「這是栓牛用的,放在牛鼻子上的。」 

  「一次要做這麼多個啊?」

  「這是人家訂的,用來綁牛啊。」

  把一個個還燙紅著的圈,置放在地板上的淺圓凹槽,這工序還沒完呢!正放涼等著焊。最後得把一個八字環,以一段直,銜接住另一個大圈,這才完成用來栓牛的牛鼻環。

  「小心喔,我怕妳被燙到。妳去椅子那邊坐,妳去坐。」

  「我這啊,做實在的,俗又好用。我可以跟妳打保證,六十年的保證喔!」

  熱啊,真是熱,在入了夏以後。我就坐在門旁的矮凳上,抹著汗,看著滿頭蒼蒼的泰山伯,讓手上的鐵槌一起一落、一擊一錘都精準,都錚鏦。

  「阿伯,你都不怕被燙到嗎?」

  「怕啊,但咱做這行的,不能怕啦。」

  「阿伯,你的工作時間很長耶,不累嗎?」

  「不會啊,辛苦也沒法度啊!因為咱就做這一途啊。」

  「過年的時候有休息嗎?」

  「今年只休三天。」

  「這樣太少了啦!」

  「再過不久,就能常常休了,這下可以一年休三百六十五天了。」

  明明是泰山伯淡寫輕描的打趣話,卻直往我心底默默的發酸了。

  「那阿伯你當初怎麼會想要做這個?」

  「這是因為我老爸當時做這行,我就跟著做;沒人要學,咱就自己學啊!」

  「可是,即將要失傳了,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啊。」

  「妳要不要學?妳要學妳來啊!」

  「真的嗎?可我不會啊。」

  「不會才要學啊!會了就不用學啦!」

  從滿是皺褶的報紙中取出一把刀柄斷成兩截的刀,泰山伯把這刀從斷處焊過,再經鍛燒,最後套上木頭柄,又是一把宛如嶄新。泰山伯滿佈皺紋、蘸滿黑色煤灰的雙手,原是一雙修復補綴與賦予新生的魔力之手。

  彼時,在那個落著豐沛雨水的初夏午後,聽著打鐵舖裡傳出的一擊擊脆亮錚鏦印入耳膜;捧起泰山伯剛剛沖好的老人茶,啜著還蒸騰著熱氣的甘潤醇厚,在那一瞬之光,彷彿自己也被療癒、被復原了些甚麼。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7 2014-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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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這是一個在島之西的小漁村,同時也是島上近一百六十個閩式聚落中,唯一以「港」為名者;這裡,也曾經是最豐美的,鱟的產地。

  「我,阿舜,後豐港人。我們後豐港又稱洪門港,全村村民都姓洪,是鄭成功部將洪旭的後代。」

  「我家門口這片海灘,擁有生態豐富的潮間帶,除了能讓小鱟在此成長,三百多年來,還養活了我們全村的人──村里的老人在這邊抓沙蟲作餌來釣魚;這也是我小時候玩耍的處所;我女兒以前也常常在這裡抓小鱟、挖花蛤。」

  「有一天,政府說要把我家門口的這海港填平,來BOT招商。到時成鱟上岸產卵的沙灘,小鱟成長的泥灘,都將成為鋼筋水泥。」 

  填海造陸後,昔日海天一線的蔚藍海平線現已成了灰撲撲的地平線。聽阿舜哥說,一百公頃的海埔新生地,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積劃為賭場預定地。揚著開發的大旗,財團進擊,全島BOT;戰時從未失守,四十七萬發砲彈擊不沉的島嶼,目前財團的銀彈競購正如同八國聯軍進攻中。

  「鱟在每年中秋前後上岸產卵,洪門港的人們捕撈鱟、食鱟、拿鱟堆肥、用鱟當藝品,這樣的依存關係維持了數百年。」 

  「金門早期因軍事管制,沿著海岸線佈防著反登陸的軌條砦,沙灘海岸更是埋設超過十萬枚地雷,根本沒人敢靠近。保存良好的沙洲泥灘濕地,恰恰成了鱟生長的最佳環境。」

  「家門前這個港,政府要蓋,我們老百姓也阻擋不了。」

  「政府的開發計畫將毀掉擁有珍稀物種的家園,也毀掉島嶼獨特、珍貴的觀光資產。這樣子的開發工程,把鱟的主要棲息地、蚵池以及捕魚文化全部摧毀掉……。」    

  這天,阿舜哥赤足踩進鄰近建功嶼的靠海泥灘地,拾起一枚兩枚二至三齡左右的小鱟,就放在我掌心。靜止,弓身,以尾巴作為支撐點,一個側身便翻轉過來的小鱟們,現在,是由後豐港的守鱟人──阿舜哥極力守護著。阿舜哥領著一群國小學童,在潮間帶泥灘地開始了生態保育導覽解說──

  「鱟的行進,是由頭胸甲往前推出一條平坦的道路,接著經過的尾節就在道路中央留下一道細細的刮痕。若要尋找小鱟,只要沿著潮濕泥灘地,尋著那一道『川』字形鱟路爬痕就能尋獲。」

  「看!這裡就有一隻!」

  「小鱟的尾巴很脆弱,你要用捧的。」

  「這尾巴碰到就斷了,所以不能抓尾巴。」

  「牠尾巴斷掉會死嗎?」

  「不會,但是會很痛很痛…..。」  

  結束了導覽的阿舜哥,領著我們直驅後豐港的宗祠門口埕,一只只曝曬在陽光下的鱟殼發出腥臊氣味,不斷揮手驅趕著飛撲而來追腥逐臭的蒼蠅,阿舜哥將鱟殼一個接著一個的翻面。

  「其實我們金門人都知道,有哪幾間餐廳在殺鱟給觀光客吃。這些都是被餐廳殺完之後拿來炒菜用的,我現在要把牠曬乾,曬乾後才有辦法保存。」

  「目前我能做的,就只能到餐廳去幫鱟收屍,然後像電影裡的送行者,幫牠們彩繪,讓鱟走得美美的。」  

  沙灘沒了,海水沒了,海景沒了,阿舜哥說,生態無價,故鄉更是不能背離。我站在這一片曠大卻毫無生命氣息的海埔新生地,電影海角七號的經典台詞就這麼浮起:「你們外地人來我這開飯店、作經理,土地也要BOT,山也BOT,連海也要給我BOT!為什麼這麼美的一片海,被飯店圍起來?」

  我想,我好難忘記,在彼時傍海維生的後豐港,阿舜哥飽含情感的這一句,現時,就映現在我眼瞳裡──我們洪門港啊,就妳站的這裡,一度,曾經是島上最豐美的,鱟的產地。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6 2014-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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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1210774  

  在這兒,公車的起站是碼頭,終站也是碼頭。 

  坐在離家門口不遠處的候車亭,一整片阡陌橫陳的綠野平疇就在眼前開闊,青綠如黛的麥株一波波如浪隨風。等車的時候,會遇上幾位相偕走來的婆婆──「汝妝啊架呢水係袂去叨位?」戴著墨鏡,拎個小布包,脖頸繫著花絲巾的婆婆,靦腆的笑著說:「嘸啦~」然後在滿臉漾開的皺紋中一個個魚貫著上車。 

  「我以為今日公車不會來了。」坐在前頭的婆婆和司機話家常了起來。 

  「袂去東林吼?」彷彿熟識每一位乘客,司機大哥精準的預測婆婆的目的地,引來婆婆一連串的盈盈笑意。 

  「我昨日賣了兩百元菜包,一百元肉包,糕仔三塊……。」總是在東林街下車的另一位婆婆一一細數,換來司機大哥的耐心勸慰:「那麼艱苦幹甚麼?囝仔攏大漢啊,汝身體健康,他們就很歡喜了。」 

  透過車窗,漸層的綠色隴畝夾雜著幾塊新翻的紅土;老黃牛或坐或臥或自在悠閒的站在馬路兩旁。木麻黃林蔭夾道的路上,間雜著相思樹、苦楝樹、潺槁樹…….,車行過,會驚起鵲鴝,隨後是戴勝、喜鵲、玉頸鴉、蒼翡翠等也跟著振翅飛起。記起有次叔叔帶我們到竹圍漁港,途中驚見休憩於田間的白鷺鷥,「看!是白鷺鷥耶!」長年居於市區的叔叔、嬸嬸掩不住雀躍,和我同坐後座的媽媽,倒是悠悠地吐出極煞風景的一句:「這個喔,我們家後面的池塘多到不行。」 

  公車繼續行進,會先經過鄭成功揮劍一指,挖地掘泉而成的那口國姓井;接著會瞧見由迷彩小戰車於村口把關的湖井頭,躺在屋埕前曬得懶洋洋的小黃狗和小黑貓正睡成一夥。溝渠兩側恣意舒展的一片片波狀芋葉正綠,等到中秋節前後就嚐得到綿軟鬆透的檳榔心芋頭。而每每行經那個以宋江陣聞名的村落,同時也就會看到以大型手榴彈為標誌的蚵管哨正矗立在石蚵田入口。 

  也僅僅是經過,就能一窺島上最美的湖泊。有小西湖之稱的陵水湖,湖水碧綠,蘆葦搖曳,雁鴨群鳥棲息,倒映著的山光水影,因著水氣而生的雲霧氤氳,簡直讓人心醉神迷。 

  「請問這車有到碼頭嗎?」「有喔。」聽到令人安心的這一句,在湖畔等車的年輕背包客輕快著腳步上了車。 

  「我到上庫落車喔。」「今嘛大家攏有車,剩下我們這些老年人……。」戴著鴨舌帽穿著灰夾克的伯伯有些感慨。 

  「少年家,我袂記帶卡了。早上趕出門看醫生,啥咪攏總放袂記。」「目珠過敏整個腫起,看攏不清楚……。」到站後的伯伯,危顫顫地站起身,持著拐杖,以極緩的步伐往車門走。 

  「好,無要緊。」「行卡慢欸,卡細膩欸!」司機大哥的殷殷叮嚀充滿了柔軟心。 

  抵達島的中心點以後,座落在圓環中的方形城堡式建築──八達樓子隨即顯現在眼前。堡上的七座戰士雕像,分據四面城垛,迄今仍持著槍,堅守著這小島。再往前行,就抵達最熱鬧、最有人煙的東林街,買菜、買蛋、買菸都在這兒一次解決。直至穿過了勝利門,繞經巨砲彈造型的八二三砲戰勝利紀念碑,駛上最後一個上坡,在不超過十五分鐘的車程裡,又繞回了島上唯一的對外渡口──九宮碼頭。 

  是在回到了島以後,我才發現,這兒的公車,免按鈴。「在這裡讓妳下車喔!」司機大哥把公車停在風雞佇立的碼頭遊客中心門口,在我轉身下車之後,再次啟動。我的環南半島小旅行,盈滿著溫暖,富足著感動;而我愛的,不過就是島上這一片隨處可見的,淳實暖煦的簡單風景。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5 2014-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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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那時,正是夏天。

  「本班區間車開往彰化,沿途停靠大慶站、烏日站、新烏日站、成功站、彰化站……。」我在火車站門口呆站了好半晌,擴音器傳來的制式化女聲趁隙穿入耳孔。到處都是雜沓的人聲,間有幾響短而促的汽車喇叭與交警指揮交通的哨子聲。向晚的太陽不那麼曬了,一轉身我就進了剪票口。手裡的提袋沉甸甸的,沁出水珠和涼冷的水氣,恰恰貼著裸露在裙外的腿部肌膚。

  送我到車站前,男人說,這提袋裡的一大塊金門牛肉,料理過了,是直接切片就能吃的,取捲餅夾著吃也行。另外附了兩式湯包,其中一款是番茄,另一款是紅燒;裡頭還有條香魚,連骨帶肉都可以吃。補鈣。解凍就好,涼的冰的都好吃。

  「一直在想,到底妳愛吃甚麼?波蘿焗海鮮?麥年檸檬魚?一邊揣度妳的口味。」男人細膩著溫柔,光是聽,就有種淡淡的幸福感。

  「想吃甚麼?有甚麼不吃?不如,就用金門牛吧。」為了還原我的兒時記憶,也為了渡化我的鄉愁,於是,男人決定,就用上飄洋過海,以酒糟餵養的金門牛。

  「收到牛肉的時候,不禁一愣。原本電話中說好,訂購的是頂級牛腱心,收到的卻是一整塊牛腿肉,幾乎不經修飾的,非常紅潤的肉。說明了這不是圈養著肥育的肉牛。炒香了所有香料,煮開之後,文火慢燉了三個半鐘頭,很軟爛了,卻仍然保持了牛肉肌理的微妙口感,吃得出纖維。刀工可以補救。還是入口即化的,只是不如肉牛的細緻。」男人說。

  「所以就像小姐與歐巴桑的差別?」我忍不住冒出這一句。 

  「煮好麵條,灑上蔥花、燙幾根青菜;喜歡辣的,不妨滴幾滴辣油,放些辣椒醬;或打顆雞蛋沖著滾燙的熱湯也好,胡亂加些醃漬的泡菜也行。盛上燉好的牛肉湯,就是一碗熱騰噴香的牛肉麵。」對於不諳廚藝的我,男人早給好了食譜。

  一回到家就迫不急待地把牛肉湯給熱了。這牛肉湯極香而鮮,嚐得出久經熬煮、自然釋出的甘甜。只消把舌尖輕輕抵著上顎,飽含湯汁的適口大小牛肉塊是入口即軟綿。

  「湯裡的肉,是金門牛嗎?好軟噢。」我著實好奇。

  「當然是啊。金門妞吃金門牛。」男人的語氣無庸置疑。

  那一整塊料理好的牛肉,就直接切片著吃。澤亮還帶點嫩粉,柔軟而充滿誘惑。包裹於牛肉最外層的咖啡色凍狀物,是含在口中就化了的。片好的牛肉也幾乎不用咀嚼,只消幾下輕輕地咬嚙。

  「肉與肉之間夾著晶瑩剔透的軟凍,是加了牛筋同煮的湯。怕是纖維太粗,柴了肉,所以多了牛筋一起燉煮。還要連湯放涼,才能讓膠質順利融合肉的組織。這樣,才能細細化開筋肉的糾結,卻又不至於柴了瘦肉。」男人總不厭其煩。

  嚐著以酒糟餵養長成的金門牛,有股幽微的幸福與饜足。想起家鄉的黃牛──嚼著草根毫不畏生的初生犢牛,或在田中架著牛軛拉動牛犁垂皺著肚皮的老黃牛,同樣都澤亮著濕潤如墨,一對深邃的眸。也同樣讓我想起男人的溫柔。這以酒糟餵養長成的黃牛,怎麼就在男人的巧手廚藝中,轉化成了極為柔軟且充滿誘惑。 

  「下次,還想吃甚麼?豬腳?還是東坡肉?」男人問。

  「都行。一點點就好。」

  「沒有一點點。」

  於是我知道,從來就沒有一點點。自始至終是在開始了以後就全都傾注了啊。我想起初初打開密封袋的時候,那一整塊料理好的酒糟牛,壓根就是一顆心臟的模樣。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4 2014-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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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4     

  奶奶右手腕上那只玉鐲子顏色碧綠,是媽媽親手替奶奶戴上的。媽媽說那鐲子色澤極好,可惜尺寸太小,不好賣,就一直存放在店裡。直至媽媽將鐲子套上奶奶滿是斑點與皺紋的細瘦手腕。經過數日,接連前來病房探望奶奶的嬸嬸們,都說這玉鐲子是愈顯墨綠光亮,也更溫潤了。

  「咱家種的瓜熟了,還等著妳去採收。」

  「對面的貴仔還在問,怎麼好些天沒見著妳了。」
  「旺哥他媽,就那個英花婆婆,邀妳到她們家坐坐,順便看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娃。」

  一邊撫著奶奶滿佈斑點且粗糙乾燥的的手部肌膚,在每人僅分得的五分鐘裡,儘可能不斷地說。我們持續吱吱喳喳的對著奶奶說話,直到奶奶睜眼醒轉。對於隔壁病床偶有傳來的笑聲,以及一來一往的流利對話,我是愈發的羨慕,甚至是嫉妒了。

  每日晨昏一連串的復健動作就像必須強制執行的某種神祕儀式。媽媽先是讓奶奶的膝蓋彎曲與伸直,連續數次,從左腳到到右腳,一個循環兩次。接著轉動腳踝,而後拍打腳底,直至暗沉灰黃的膚色逐漸浮現紅潤為止。

  上半身也是。從手肘到手腕,媽媽像是訓練有素的復健師,循序轉動奶奶身上一個個關節,然後揉捏肩膀。彷彿就怕奶奶長久時間靜躺不動真會生鏽腐朽。

  奶奶大多時間睡的正酣,有時眉頭緊皺,不時撓撓藏在薄被底下的身軀。時醒時睡的奶奶,似是分辨不清白晝與黑夜。很長時間,我們就在病房裡守著她看似無法聚焦的眼瞳與徐徐鼻息。

  「奶奶,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滿頭銀絲的奶奶微微地點了頭,緩慢卻奮力地,嘗試將雙腿從被褥裡伸出。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慢格播放,還夾雜著用盡氣力後的喘息。

  「下次帶只扁梳來給妳梳梳頭好不好?」用手指爬著蒼蒼的髮,奶奶笑了。孩子似的。

  「要飲水否?」奶奶搖了搖頭。
  「要坐起來看電視否?」奶奶一樣搖頭。
  「回家去種菜好否?」奶奶點頭。
  「咱回去東坑好否?」奶奶繼續點頭。
  有時,奶奶張口欲言,我把耳朵湊近那蠕動且乾澀的兩瓣唇邊卻仍辨認不出任何具體的字句。奶奶有時像似叫喚著一個名字,或是吐出幾個難以拼湊的斷句。
  隔壁病床那位捲髮蓬鬆,戴著眼鏡的老奶奶緩步起身,自行如廁,自行走路。或舀起一匙匙細末如泥,逕往嘴裡送去。我其實不想,卻又止不住一直往隔壁望去。

  我才發現,原來生命的最末與最初,不過都是回到嬰兒般的狀態而已──食物必須悉悉索索磨成幼幼的泥;回應與撫觸也都還原成了最原始的單音。

  「奶奶,那是臭弟,我是小靈。妳知否?」奶奶的瞳仁墨如初生。奶奶或皺眉或點頭或搖頭。

  「抓兩隻豬來讓妳飼好否?」奶奶咧開嘴笑了,無聲的,微微的。

  「奶奶,要吃晚飯了,別睡。」撫著奶奶裸露在薄被外的冷涼指尖,灰色的薄絨毯從奶奶下巴輕輕覆上。
  媽媽帶來一鍋以大骨熬製而成不見粒米的粥糜,細心地一匙匙遞進奶奶嘴裡,同時擦拭著偶有不小心溢出嘴角的。

  這是一場看不見敵人的久遠搏鬥。我的奶奶,明明走過了對日抗戰、古寧頭戰役、八二三砲戰與台海危機。她親身經歷每一場,她甚至躲過漫天砲擊。而這一場長期抗戰,才剛開始。

  「甚麼時候才能回去?」飽含冀望的這一句,奶奶輕輕問起。

  但在這之前,我們只能等──等著奶奶恢復氣力,等著奶奶能夠立身坐起。我們等,我們盼,我們冀望那一天的儘快到來,讓我們一起回我們的島,回我們的村裡去。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們還住在長條屋的老家,下了樓,我就到屋後的菜園裡去找奶奶。

  「奶奶,我們家菜園裡,哪些是沒噴灑農藥的菜?」
  奶奶帶我一一走過──
  「這邊是青剛白、波菜,那邊還苞著的是高麗菜。」
  「遠一點長在圍牆邊一大叢的,就是香茅了。」
  「還有九層塔、油菜、芥菜......。」

  「我們這些種來自己吃的,都沒下農藥啦!」
  然後我就醒了。鬧鐘指向八點十分,梳洗完畢後也該通勤上班。臨出門前我望了一眼放在玄關處的風獅爺。

  傳說,島上為了鎮風止煞而有了風獅爺,後來成了村頭村尾的守護神,庇佑所有村裡的人們。而,我們,卻一個個遠離了金門。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3 2014-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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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eb 04 Tue 2014 21:57
  • 過活

  0001  

  等我有記憶時,家裡開的雜貨店早收起了撞球桌。

  年幼時,在放學或外出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軍用吉普車是舉起手招了就有。只容四個座位的狹擠車廂裡,我和阿嬤一起坐,坐在我們正對面的,就是身著草綠服,肩章掛著星星或泡泡的叔叔了喔。

  早忘了是中秋還是耶誕?是元宵還是春節?反正就是個軍民齊聚烤肉,佐以歌唱舞蹈表演,一齊歡慶佳節的時刻,就在旅部營區裡那塊白底紅字題著「親愛精誠」四字的照牆後面。中正台上載歌載舞的表演,台前廣場擺了十數個烤爐,擠滿了板凳,我們幾個小鬼頭也跟著混在裡面。

  上小學之前,村裡鬧哄哄的某天,大人小孩都往后宅旅部擠。才知道是當紅綜藝主持人鄒美儀、巴戈、陽帆到旅部來勞軍,那天可人山人海的把人擠得腳都快離地。晚到的我們連旅部營區的大門口都跨不進,幾個小鬼頭只好從衛哨旁的防空洞爬了上去,就在樹縫裡踮著腳、探出頭來一睹飄洋過海、遠道而來的明星風采。

  看起來還很青澀的新兵,揹著幾乎等同半個人高的沉甸甸黃埔大背包,下部隊前在營參一的帶領下,一行人到店裡來採購民生必需品──鋼盔墊、小帽、綁腿、衛生紙、藍白拖、塑膠水桶、草綠內衣、盥洗用具……。在便利商店還未進駐島上的年代,雜貨店裡販售的項目幾乎是包羅萬象的甚麼都有,甚麼都賣,甚麼都不奇怪!

  阿兵哥放假時,就到店裡來吃飯看錄影帶。店裡的錄影帶從小帶換過大帶,有陣子流行豬哥亮的歌廳秀,後來則是夯了好一陣子的霹靂布袋戲。店裡也提供免費雜誌翻閱,家裡因此訂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時報週刊。身為雜貨店老闆娘的媽媽,甚至還租來了風雲、龍虎門等港漫,阿兵哥就在店裡吹著電扇,吃著刨冰,消磨悠哉的假日或偷空得來的摸魚時光。

  每日的黃昏與晨起,是一整隊的阿兵哥拿著竹掃把賣力地清掃著落了滿地的木麻黃,或答數,或唱軍歌跑步,或身上穿戴滿裝備的夜行軍……。那些年,島上的軍民比例差距甚大,好多人家是靠著販售軍品、雜貨或清洗熨燙軍衣便能將一家子給養活。

  那時,島上的醫療也只能仰賴軍醫院。我右手拇指上的疣,用指甲剪剪了又剪的一直好不了,媽媽說好吧就找天去黃厝醫院給醫生叔叔治療。內裡穿著草綠服,外頭罩著白色長袍,戴著細邊金框眼鏡的醫生叔叔戴著口罩,拿著根細細的長管子逕往我手上燒,直到空氣裡散發出近似烤魷魚的味道。直至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那過程應該叫做冷凍治療。

  等我年紀稍長了一些,媽媽開始拜託大學或師院畢的阿兵哥替我課後補習。但在修習了這麼多補強課程後,時至今日我的英文與數學依然未見絲毫起色。也還記得爸爸會帶我到庵下營區裡,找一個老芋仔士官長閒聊。他們大人聊,我這小鬼頭就無聊的呆坐在坑道裡寢室前的門檻上。

  「喂,這個是誰叫的幫我問一下!」上了中學,開始騎著腳踏車到雜貨店附近的旅部或砲兵連營區外送──夏天是四菓冰、月見冰、草莓煉乳冰,就連西瓜切盤也要加點清冰;冬天的菜籃裡則裝盛著剛出爐的火雞翅、雞排、水餃、泡麵加蛋與炒泡麵,有時還會有維士比套咖啡或莎莎亞椰奶,我們甚至是貼心地換上了2000C.C.的不透明保特瓶裝,讓這些違禁品看起來宛如可樂或沙士一樣。

  大學某年暑假,騎著機車外送餐點到紅山水廠連,不知怎地卻在爬坡的地方狠狠的摔了跤。我就萎在水泥地上怎也站不起,後來是幾個迷彩服阿兵哥協力把我攙起,帶著我破皮的手肘與滲血的膝蓋,一拐一拐地跛進中山室裏頭擦藥。到底是雙氧水消毒傷口時太刺痛還是太丟臉,總之我就哭了滿臉。結果眼前一張張表情卻是個個比我還不知所措。

  還有次經過紅山營部連衛哨,站哨的衛兵持著槍,好端端地居然就讓彈匣給掉到紅土地上。看到這一幕的我止不住想:這樣,國家的未來要靠誰保護?萬一真打起仗,這些阿兵哥到底牢不牢靠?

  一直到現在的年節,島上軍民都還是一同齊聚歡慶的,只是場地由最初的東林綜合運動場換到了保生大帝廟前廣場。島民帶來的民俗舞蹈、舞龍舞獅與傳統宋江陣表演,穿插在阿兵哥的自彈自唱、勁歌熱舞與精神抖擻的砲操之間。阿兵哥的打水球遊戲、棒球九宮格攤位,搭佐著島民的烤香腸與燒番麥攤位……

  我說啊,也許你們從不知道,也一定無法想像。只是,為什麼每當我說軍民一家的時候,你們老是笑?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2 2014-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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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1160964  

  「牛肉乾、海之味,一包兩百元,三包特價五百元!口味都可以混搭喔~」

  「手榴蛋──好吃又特別的高粱酒糟皮蛋,這以高粱酒糟醃製而成的皮蛋,不只減了皮蛋的腥味,也因為酒糟的關係,讓皮蛋的口感更為緊緻Q彈。」 

  兩月裡共參加了三次美食展,兩次在台北,一次在桃園,我都遇見這位專賣金門特產的老闆娘,以清晰又溫柔的語調來為自家商品展示推銷。爽淨俐落的短髮,胸前掛著廠商參展證,穿著印有「2013金門快樂行」的粉紅色T恤,搭配深色多口袋工作褲以及平底鞋。幾次見到都是這一身打扮。  

  在三公尺乘以三公尺的組合式隔間板搭立起來的空間裡,擺著一張長桌與兩張椅凳,就這麼丁點大的展區。堆疊擺放著牛肉乾、豬肉乾、紅土花生、OX醬、豆腐乳、高粱香腸、紫菜酥、魷魚絲……,短髮老闆娘在展場裡所販售的品項幾乎可說是金門特產區裡無人能及的包羅萬象。 

  記錄售出的商品數量與價格、開立發票、補貨上架、電話聯繫進貨及出貨,短髮老闆娘整天幾乎沒能停下或稍作歇息。我剛好鄰近她的櫃位,看著她一個動作接續一個動作的未曾間斷,偶有參雜幾聲乾咳。儘管忙碌,在瀏海下依然亮著一張好可親的笑臉。我就想起了我媽,一手操持家務還要忙著打理雜貨店大小事的我媽。  

  「金門女生,就很純樸善良又刻苦耐勞,很勤奮的啊。」身為金門女婿的某位長輩,曾這麼說。我也一直記得,那時,那位長輩望著妻子的眼神,滿是溫柔。 

  「可以前不都說,台灣阿兵哥若欲娶金門籍女子,可得要在金門住上十年才能返台?」我忍不住提出埋在心底已久的疑問。

  「怎麼連妳也相信這說法啊?」 

  「據說這是部隊長官為了嚇唬不知好歹的阿兵哥,而編造出來的一套說法。法律並無明文規定,但這確實也能測試出有情人的真心。那時候的金門貧困而落後,地處偏遠,願意為了情人留下來過苦日子的,其實,並非多數。」  

  為了不讓眼眶裡突然湧上的熱意無法克制地跌下,轉回視線,我拉開嗓門── 

  「道地的金門特產──牛肉乾,貢糖,麵線,酸白菜,歡迎參觀選購哦~」      

  「好吃的金門高粱酸白菜,炒三層肉、煮酸菜白肉鍋,冬天正適合!」   

  而,在展場裡,主動到攤位前和我搭話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伯伯。 

  「金門,金門真是太可怕了……

  「妳看我手上這些傷,這裡,還有那裡,都是在金門當兵時留下來的。」

  「那時一張床上死了好幾個,有的耳朵沒了,有的缺腿、缺胳膊......

  「妳年紀太小,和妳說這些妳肯定無法想像。」

  「沒有之前的我們,哪有現在的妳們呢?」

  頭髮花白、年近古稀的伯伯,站在攤位前,向我展露烙在掌上與臂膀上的傷疤,那些因戰爭而留下的傷疤與在金門服役的歲月,似乎並未隨著時間的遞嬗而抹平,或逝去。這位擁有勇士勳章的伯伯,退伍返台已逾五十年,但在和我講述這段過往時,對於故地仍充滿回憶,甚至還摻雜些許驚懼的語氣。  

  有對夫妻挽著手走近了攤位,步入中年的男人拿起了欣欣軍用罐頭,一臉無法置信地驚訝著:「這不是以前當兵時吃的?現在連這也有賣?」 

  甚至是未經身邊太座的首肯,便毫不猶豫地掏出紙鈔買下。喜孜孜將罐頭帶走的同時,仍一邊述說──

  「這罐頭啊,我以前在廢棄的碉堡裡偷養小小狗,都拿這個餵。」 

  「那時每次出糧秣公差回來都會暗槓一些罐頭。這罐頭用來煮麵很好吃的,好懷念在金門的寒冷天裡,那一碗熱呼呼的噴香豬肉麵。而且啊,這罐頭和著綿密鬆軟的芋頭一起拌炒更是絕配!那香味和那入口即化的芋頭及豬肉啊….. 

  我幾乎可以想像得到男人一股腦兒無法抑制的念舊與滿溢出來的草綠青春回憶,而女人呢,則免不了是一臉「哎,又來了」的無奈表情。  

  一位拄著拐杖,戴著棒球帽、穿著格子襯衫的伯伯,夥同著同伴緩步走到攤位前,抬頭看了看攤招,開口問了── 

  「妳是金門人嗎?」 

  「是啊,我是。我是烈嶼人。」 

  「您以前在金門當兵嗎?」 

  「那都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我們有個弟兄娶了妳們烈嶼人,當時若娶金門籍的女孩子可是要留在金門十年呢。」 

  「愛情的力量真的很偉大啊。」 

   拄著拐杖的伯伯淡淡地說著,揚起嘴角微微地笑著,我看著他佝僂的身影緩步走遠了。所有的往事前塵,彷彿就像在陽光照射下,空氣裡的懸浮粒子,直至伯伯的身影與拐杖的篤篤聲都消失了以後,還輕輕地飄著。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1 2014-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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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4129    

阿暴:

  下午剛進門,看了一下Line對話視窗裡的新訊息,愕然發現Line上的新朋友名單裡出現了你的名字,狀態顯示為「開心」。

  簡直不敢相信。退出視窗再點進,還是標示著你的名字。再一次點了圖像資訊,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你。照片中的頭像是個戴著墨鏡的小男孩,底下的灰色小字述明了男孩的名字。

  感覺有點衝擊。死而復生這種事是現實生活裡絕不可能發生的。我知道啊,只是…… 

      到底我還是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

  北醫地下室的狹長空間裡,在走道右手邊最底端的那個角落,小小一格方正的區域,就端立著你的照片。照片裡的你一樣笑著,卻從此孤伶伶的了。

    「有沒有好些呢?要吃點東西補氣力,累了就休息,天氣冷暖要注意……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抱歉那麼久才回妳。」

  「這幾天你好不好?天氣涼了要多穿點,我下週會回金門一趟,想吃甚麼家鄉味我可以帶給你。」

  訊息的往返就停留在這裡。手上的線香燃燒了一大半,怔怔的看著那兩吋大小的照片,就框住你面容與笑容的那張。眼淚止不住撲簌簌直流。

  我忍不住想,真忍不住這麼想──你一定只是去了我們大家都到不了的遠方。

  觀光餐飲科系畢業的你,在台北累積了幾年實務經驗後,回到島上打理著屬於自己的早餐店。店裡會放著椎名林檎的歌,那張CD還是我借給你的。

  稍有閒暇,你會離開餐檯,陪我坐在最外側靠馬路陽傘邊的那張圓桌。記得你說摸索闖蕩了這麼久,終於找到定位及方向,準備開始一展身手好好拚搏。最後總是東聊西扯的笑鬧著結尾,那是我回到島上的那一年中,最歡樂也最愜意的午休時光。

  有時你忙,我就翻著報紙,伴著你和工作伙伴的交談與鍋鏟聲響。那時,我們正是在島上建構並逐步實現自己的小小夢想。

  「那個某某某,是你妹吼?」
  「對啊,怎麼了?要我幫忙介紹嗎?」
  「不用,我來加她臉書。而且,你真的很無聊欸。」
  「唉唷~反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你頭啦你,欠揍喔!」
  「欸欸,哪有人這麼兇的!一家人是麵包店的名字啦,哼!」

  「對了,最近有部美國影集不錯,介紹給妳~~」
  「不要A的,謝謝。」
  「我是那種人嗎?是Ghost Whisperer啦!」
  「中文是甚麼?」
  「鬼語者──保證絕對不是恐怖片,每個橋段都還滿溫馨的。恐怖片我只會跟妳一起看,不會介紹妳單獨看。」
  「.........

  只是後來,我們都還是離開了島。我是換了工作,你則是為了醫療。我原以為我們都會在島上待長久一些的。再後來,明明都在台北,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

  「你還好嗎?現在在哪?我找時間去探望你。」

  「謝謝關心,我很好,不用擔心喲。我在榮總。」

  「隨時可以去嗎?我還等著你親手做的好吃早餐。」

  「嗯,隨時可以。妳可能要等好一陣子才能吃到我做的早餐了,呵呵。」

  「那你要快快好!好好休息!好好加油!」

  「放心喔,我現在的狀況越來越好,而且有在運動鍛練體力,我也還是很樂觀的!我會更加努力快快好起來的。」

  出院後,你就住在新店,離我租屋處不遠。是坐趟公車或捷運就可以抵達的距離。到底是隔了一年,或超過一年才見你?我在你們家巷口遇到你和你爸,然後一起上了樓。你瘦了很多很多,但看起來精神似乎還不錯。只是好容易感到疲累,身體也極易感到不適,而且不便外出。那次,我們還是聊得很開心,像以往一樣,就像我們還在島上時那樣。

  但,沒過多久,再次見你你就成了一只方框上的小圖像。看著你的笑容依舊,我有很多話語梗在喉頭,眼淚卻止不住直流。

  幾個月前返鄉經過你的早餐店門口,門仍是掩著的,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不還營業著呢?幾次回到島上,我都直直地望向店門前那塊原本放著圓桌的地方。也忍不住想,或許哪天還會看到你拿著鍋鏟,穿著圍裙,笑著對我揮手的模樣。 

  時間一年又一年的往前推移,我們的青春終將逝去,而你卻永遠停駐在而立之年。十二月是你生日,阿暴,生日快樂啊。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0 2013-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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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1750  

  腳踝扭傷了、肌肉拉傷了,就去找水良伯吧。 

  水良伯會從大廳的那口木櫃裡,搜出一瓶掌心大小圓瓶扁身的黃標籤高粱。開瓶後沁出的,除了高粱酒香,還帶有幾味中藥香。同樣醉人。兒時的我們只是好奇地看著。 

  看著那些前來給水良伯推拿揉捏的大人或阿兵哥們。腫著腳踝,歪著頸,托著手……。一個個從來都是表情苦痛難熬的。 

  水良伯轉開圓扁瓶身的小高粱瓶蓋,徐緩倒出深褐色酒液。把淌了藥酒的掌心互相摩娑,直到溫熱了藥性,還兼混著高粱酒氣。在那些或腫脹或烏青的足掌、肩頸或肢幹也抹上一些。然後,就開始揉或推。 

  在這推拿的過程中常有哀嚎。而臨走前的人們,往往總是道謝著笑。我們這些在一旁湊熱鬧的孩子們都知道,水良伯做這,不收一分一毫。 

  又或者是撞邪了,碰到不乾淨的東西了,一樣去找水良伯吧。 

  大多是阿兵哥。有時是兩個扛著一個,有時是幾個架著一個。幾乎就要不記得那些被扛來或架來的怪異舉措、神情及模樣。 

  七嘴八舌的阿兵哥們會開始說:站哨的時候,開始有了野貓淒厲的嚎叫,但明明連個貓影子都沒看到。後來則是傳來喀喀喀的踏步聲響,出聲喝斥了以後,這聲音就停了半晌。夜行軍時,經過那條烏漆嘛黑沒有路燈的路段,愕然發現濛霧一團的白影飄飄,很多人都有看到……. 

  光是聽著,就讓人從腳底涼到頸椎,毛得雞皮疙瘩直冒。而,那些收服或處理的過程,我們這些孩子就都沒能見過了。 

  水良伯會把他們一行人全都給帶到大廟去。大廟就離水良伯的家不超過三十步的距離。總會耗上一整個上午,或下午,水良伯才一個人踅回廳裡來。水良伯回家時甚麼話都不說,就坐在大廳裡的竹編籐椅上,坐著寐著,讓電視螢幕裡的人聲隨著水良伯的勻勻鼻息,流洩一地。 

  然後,這些阿兵哥會把餅乾零食飲料糖果都給送到水良伯的大廳裡來。我們這些孩子們都知道,水良伯家的大廳裡,正對著門口的那口大木櫃,就裝著這些阿兵哥的道謝禮。 

  水良伯的家門也總是開。 

  天涼的下午或傍晚,水良伯會搬張矮凳坐在門前,拉著那把琴筒蒙以蛇皮面的二胡。水良伯沒學過音律,甚麼泛音、顫音、滑音也都不管,一整個下午或傍晚,水良伯就拉他自己發明的曲兒,拉一整段。 

  有風吹來,把水良伯那把蛇皮琴筒二胡所發出的咿歪咿歪都給吹進耳朵裡來。 

  水良伯遇到我們這些毛頭,也總是和藹。若在廟旁的雜貨店遇到──「貴仔,這兩個查某鬼阿拿的,我來付錢就好。」水良伯坐在店內,吹著電扇,稀哩呼嚕地吃著老闆娘貴仔煮的熱湯麵,邊說。 

  水良伯的家屋很長,長廊蔭涼,我們就在長長的廳廊中跑著鬧著玩。水良伯就睡在大廳正上方的房。做眠夢的水良伯會發出我們都陌生的語調及音響。 

  「水良伯在講甚麼啊?」我們幾個丫頭怯怯的,壓低了嗓問著。

  「免驚~水良伯啊,在和神明說話啊。」水良伯的某,阿春嬸早習以為常。

  有些時候,水良伯也練字。水良伯的廳裡有張鐵桌。最上層的抽屜裡放著習字本和紙筆。水良伯好像上過一小陣子私塾,但國字不認得幾個。閒暇沒事的早上,他就坐在桌前,拿出本子,一筆一劃的比誰都專注的描摹。 

  就這時候,我們不吵不玩不打鬧。我們就靜靜地看著水良伯。 

  更多時候,我們是看著水良伯穿著雨鞋荷著鋤頭牽著老黃牛。去犁那畝沒多大的田,種幾排花生,澆幾畦菜。等著太陽酡紅西下,水良伯也跟著返來。把老黃牛綁在村口的大樹下,水良伯叼著菸,讓紅紅的菸尾巴火,點路回家。 

  我們知道,當那如星閃爍的微小紅光從村口亮起,就該是晚餐。 

  而,水良伯每每上身赤膊僅僅圍著一件紅底刺繡鑲以亮片珠子的肚兜,在神輿巡行繞境中,在炮聲硝煙、鑼鼓喧天的陣仗裏。那些時候的悚目驚心、鮮血淋漓,那模樣的水良伯,是讓我們既驚且惑。 

  村裡的人說,水良伯,是神明選上的人;也有人說,水良伯帶天命,所以非得這麼做。 

  是在離開了島,我才知道,島上用來鎮風驅邪、護宅保平安的守護神──白雞與北風王,就是水良伯和另一位道士共同開的光噢。 

  「西元一九二四年,福建省惠安縣金相鄉下林,林秋桂因家鄉匪徒作亂、屋宇犯退、疫癘喪妻,攜子女出外謀生,投奔海中一嶼。」後來,水良伯的兒子寫下了這麼一段家族遷徙記。 

  水良伯走了以後,也成了大廳裡的另一只木頭牌位,和他來自福建惠安的祖先們一起。水良伯的家門不再總是開。幾多年以後,我們重回島上也再沒聽過那蛇皮琴筒二胡所發出來的咿歪咿歪。 

  年初返金時,我們去見了水良伯。妹妹取了剛買的彩券,雙手合十的祈求:「水良伯啊,請您保佑我中樂透。」但在開獎以後是完全槓龜的一個號碼也沒中。妹妹既失望又發拗的,說是非得找水良伯理論不可。水良伯一向最疼她。只是啊,水良伯在的時候從來就不賭博,我猜他一定也不喜歡人家賭博。 

  水良伯,其實,是我阿公。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9 2013-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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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1793     

  親愛的A:

  是在你離開之後,我,才開始走進你最愛的。 

  「島本荒蕪,最初最初有人居住……。」晉時為了躲避戰禍而移居這海島,從此,島的開發史與戰爭正相關。明朝來了中國海盜、日本倭寇,一再登臨這島騷擾。直至伐木煮鹽、造船,把島屠得光禿的鄭成功。

就在我們隔壁村,鄭氏揮劍指地,命兵挖掘而成的那口國姓井。從此大旱不枯,經年不竭的成了我們島上年代最久遠的古蹟。

但,他們,全都把這島當成是踏腳石。

以貧瘠沙地上長出的旱地紅高粱作為原料,使用硬桿子的小麥作為酒麴,取堅硬如鐵的花崗岩層中所流出的寶月古泉來製酒,儲放在當初禦敵於地底下的戰備坑道,醞釀出如此堅不可摧、深不可測的剛強、香醇與濃烈。

一開瓶就沁出的醇厚氣息,經由舌尖滑到舌根的甜度,以及──泛在喉頭的那股辛辣,還有,經由長時間封存浸潤所產生的濃郁香氣。對我而言,這些元素的拼湊與總和,就等同於是──你。 

清末民初,常有盜匪登島劫掠,島民苦不堪言。民國之後,金門淪為日本統治,再一次迫使島民遠走他鄉。民國三十八年後,國共內戰方熾,成為反共要地──古寧頭戰役、九三砲戰、八二三砲戰,接續其後的是長達五十年的戰地政務與軍管時期。

後來,你老愛戲謔地說:我們,其實都是海盜的後裔──強橫、剛硬,也絕不輕言放棄。

「抱歉噢,昨傍晚想說休息一下結果睡到現在。」早上七點半,我還沒醒,你的訊息已經躺在我的手機螢幕裡,沒有預期。

我只是在想,你永遠不會知道我這樣的沉默是為了什麼。我只是在想,或許是我的太貪心,所以才會想要什麼都握在手中。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

如果能常常看見你多好。我就不至於卡在語音留言的第三分零七秒。我們相隔了十餘年才出生。就像現在,我在這裡,而,你在那裡。 

也許走到了某個地步或階段之後,每一次都是腎上腺素直衝得太快而我們也不去阻止。我們的關係,就像加了熱會凝固的蛋料理一樣,再也不會有別種可能。差別只在於到底是用水煮或微波的罷。

只是,一直到現在,我都對別人說。那些,是天堂一般的日子噢。但我也說過了,總該學著若無其事的自我治癒。要不這麼歇斯底里的對著一個人啊,到底該怎麼辦才行? 

  後來,以及未來……,甚麼時候我們才是屬於我們自己?

  揚著開發的大旗,財團進擊,全島BOT戰時從未失守,砲彈擊不沉的我們島,戰後卻直接陷於財團的銀彈競購。而,對於我的疑問,你的答案等同於沒有回答。你說還得等著,等著島民甚麼時候不再自願被奴化。  

  所以,你才說:「高粱,是大男人的酒,喝的是寂寞。」

  「啊,是嗎?」太醇厚了。

  忍不住懷念起馬路上厚鋪一層的赭紅色碎高粱穀粒,以及發酵過後的濃重酒糟氣息。最後得到的會是勁醇濃冽的灼熱透亮酒液。講年份,有欲擒故縱的後勁。也難怪會令人心跳加速的臉紅。 

  作醮那天,你帶著大夥兒去了你從小生長的地方。那是位在島的最東端,一個靠海、風極大的小村莊。你的阿嬤還住在村裏。當阿嬤從後落慢步走出來時,臉上盡是和煦的笑意。

  然後,你領在前,帶著大夥走向兒時玩耍的沙灘與瞭望亭。海風吹得外套飽滿鼓脹,襯衫則是不斷發出啪啪啪的拍擊聲響。你還在走,儘管腳底滿是沙,你還帶著我們往前走。循著你的手指向──「我們的前方是烈嶼,左側則是廈門。」 

  想念海或想念你的時候,我又再一次去了南石滬公園,以及那個在村尾嵌了一座人工湖的靠海的村莊。那裡有最美的日出日沒,那裡有最美的潮起潮落,還有最動聽也最刺激的海盜傳說,在穿過那一整排粉紅扶桑夾道之後.....

  湖的一頭依著花崗岩壁,遠望另一頭隔著海的就是廈門了。我就坐在水泥石灰砌成的短階梯上,除了光燦燦的對岸燈火,一抬頭就是滿天的星子亮。還有浪花,幾幾乎乎近得就能夠拍打在腿肚上。而且,海風好涼。

  而上一次坐在岩岸邊的我們,已經隔了多久以前? 

  能不愛嗎?我有多想念那樣的晚上。我想念把腿晃啊晃,說啊笑的幾乎讓人以為永遠都不會天亮。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8 2013-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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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ep 17 Tue 2013 07:32
  • 白殼

圖1  

「媽,妳把白殼放在哪裡啊?」

「就在冰箱冷藏室最右邊最上層啊。用個透明塑膠袋裝著。」

  米白色扁圓的一丸丸,看起來就像乾裂的湯圓,或泡芙。媽說,這東西,就叫做白殼。打開塑膠袋後,散逸出一股難以形容且微酸帶餿的發酵氣味。其中有一顆已經碎裂了,從斷面看得到滿佈著極為細小的孔隙。孔隙裡還藏有一隻隻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

  這白殼得先用米去磨,磨成米漿以後瀝乾;接著又敲又搓的,捏成一丸丸一糰糰。然後就放在圓竹篩上,到底是置放在陰涼處陰乾還是放在日頭底下曬乾的我倒是忘了。總之這整個流程做完可得足足花費兩三天。最怕是南風天,霧潮潮的,白殼難乾。夏天裡做白殼可又酸又臭的,但就算捏著鼻子還是得做。

  純手工製作,不含任何人工添加物的白殼,是阿嬤親手捏出來的。

  白殼,是以前做發粿用的。把白殼溶在水裡和著麵粉一起就可以了。等同於天然的酵母粉。民國六、七十年間,阿嬤做的白殼一台斤才賣兩塊錢。把做好的白殼裝在麵粉袋裡,由阿嬤馱著,帶著媽媽,一村挨著一村的去叫賣。

「阿嬤怎麼知道有哪家人要買?」

「阿嬤就是知道啊。」

  我記得的阿嬤,從不穿鞋。阿嬤只穿露趾的深咖啡色塑膠拖鞋。薄透的淺藍底碎花上衣,搭著黑色滑面寬褲,夏天裡的阿嬤是這樣穿。冬天則是高領衫外頭罩著毛線衣,外搭一件粗針織外套;褲子還是黑的,但質地較厚;腳上穿著肉色絲襪。

  我記得的阿嬤,已經老了。身子瘦的,長髮還沒全黑卻早已稀疏了。出門前一定會在臉上塗抹均勻的是──帶有古早味香氣的金珠粉;而後在稀疏的髮絲上抹上髮油,用扁梳梳整後,在後腦綰成一個鬆鬆小小的髻,用黑髮夾夾得一絲不苟,再把黑色的塑膠假髮髻扣上去。

「媽,所以妳和阿嬤是扛著麵粉袋去賣白殼?一村接著一村的走著去賣?」

「對啊,哪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喔。」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鐵騎攻陷了金門島。日據時期的金門,是日本侵佔福建的第一個目標。那時,日本人曾在島上建築飛機場,種植鴉片。我們的島,也不免被經濟劫掠。

「媽,妳知道阿公以前有種鴉片嗎?」

「這我不知道啦!」

「可是,阿嬤明明有跟我講過啊.......。」

  到底是不是因為這樣,后宅阿祖──阿公的媽媽,才把這做白殼的手藝傳承給身為羅厝女兒的阿嬤。所以,這門做白殼的手藝,就此變成阿嬤嫁到后宅以後賴以維生的技能了。

  我記得的阿嬤,是把錢和車票都給藏在外衣口袋裡。阿嬤會牽著我的手走一小段路,到村頭的雜貨店買條外表銀色包裝、內裡透明藍綠的涼涼薄荷糖;或者再走遠一點,搭一段公車,到鄰村給熟識的美髮院阿姨洗頭。

  從小我就跟阿嬤睡。在一間不超過五坪大小的房。房裡放著一張雙人眠床,床腳倚著一只木衣櫥,靠近房門口的窗旁立了張梳妝桌。梳妝台的抽屜裡躺著幾把扁梳,幾支髮釵,以及遺落一只、只剩單邊的耳環。木衣櫥裡藏了餅乾、可樂、泡泡糖……。所以三歲時的我,就得走過底下有著洶湧海流的長長木橋,到坑道裡的軍醫院看牙。哭著哭著眨巴著眼也看不到醫生叔叔說的那些──藏在蛀牙裡的黑蟲蟲啊。等到回家後再把那些拔起或脫落的牙,通通丟到我們睡的小屋子屋頂上頭。

  但,我和阿嬤睡的那間小屋,早就已經拆了。

  後來,島上再也找不到白殼了。好像失傳了吧。市面上也不見有人賣。西方村沒有,東林村沒有,後浦也沒有,不知道山外村會不會有?

「妳說的白殼,其實,叫小麴。小麴,是傳統用來釀米酒的一種麴菌,當然做法千百種,但金門的傳統做法是這種。換個村莊,配方也就跟著不同。應該說,換另外一戶人家,配方又跟著不同。只是,金門現在不做小麴了,老麵也快沒了。長大後就沒見過了。大約五年前我想找小麴,但找遍了金門大大小小的雜貨店,都找不到,連酵母也找不到。」

  留在島上的學長,見著我在臉書上尋找白殼,傳了這麼一段訊息給我。學長還說:「這小麴,是金門一般家戶會用的東西,不知道都傳承幾百年了。是如此貼近我們的生活。」

  一丸丸乾湯圓或乾癟泡芙似的白殼,聞久了以後,對於一開始覺得些微刺鼻的酸餿氣也習慣了。白殼側邊剖面的孔隙裡一直有著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跑出來。我就一直想到阿嬤的淺藍底碎花上衣、黑寬褲,還有那雙露出腳趾頭的咖啡色塑膠拖鞋。

  我好想、好想、好想知道,在這島上,是不是從此再也找不著白殼?和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阿嬤一樣。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7 2013-0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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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03_IMG_5524  

  「報告營長,這營區您守過沒有?」

  「這,就是我的營區啊!」

  「整個變了,都變了......

  經由一小時的飛行,再轉由四十分鐘的船程,在「噹-噹-噹-」的迎賓鐘響下,這一群頭髮花白的叔叔、伯伯們,踏上了那個闊別三十年的小島,那個鐫刻著「島孤人不孤」的島外島。

  「我等這張照片已經等了三十年!」

  「等了三十年就是為了看這個啊!」 

  有生之年能夠重返故地,是所有老兵的宿願,但有多少人卻等不及先走了。隨著這一群在我出生前即戍守在最最前線的叔叔伯伯們,他們曾在這個距離廈門近、金門遠的島嶼把關,踩著他們踏過的腳步,聽著他們述說著在島上的年輕歲月,我有多慶幸、多感激。 

  走在島上的中央公路上,兩側滿佈白色細沙的那一片,就是中央沙灘了。面積僅一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島上,南北方均為小高地,就由那片白色沙灘作為連接。鋪滿了鵝黃色待宵花的沙灘上,如今,是確實完整的排完雷了嗎? 

  「島上還有楓樹嗎?」

  「秋天時多美啊,染成又黃又紅的,那是我們以前種的啊!」

  「這中央公路兩旁冬天會開滿紫色的花,還有啊,路的下面都是坑道。」

  「當時的心境是真的苦,卡早以前,在我們那個年代就是......

  「唉唷,你現在看起來嘛是同款少年!」 

  夥同著當時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這一路上都是當年的足跡與生活的印記,甚至還拿出泛黃的照片,說著:「你看,我少年的時候這麼帥!」在滿臉皺紋漾開的笑容中,我彷彿跟著回到那段同島一命的時光流裡,在那時候,這些叔叔伯伯個個比我還青春年少。

  「當年我們連上的弟兄在這島上,等於被放在戰場上的一個死地上。要真打起仗來,金防部是無法馳援的。包含彈藥糧秣,我們僅有六個月的戰備存糧。那時曾六週沒有青菜可吃,以豌豆罐度日;孤島生活與世隔絕八個半月,不得下島。在那種情況下,回想起來,就覺得原來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時空裡生活在一起,等於說是命運把我們綁在一起──放在一個死裡求生的死地。」 

  所以,我忍不住想,在這總面積不過一平方公里的小島上,四處可見的「我們的決心:獨立作戰 自力更生 堅持到底 死裡求生」精神堡壘標語牆,就正是曾在這島上的所有守護者最寫實也最深刻的寫照。 

  「只記得離家前,阿母說的那一句──你要活下去!我要看著你活著回來!」

  「這邊只有水鬼會上來,沒有百姓,也沒有其他人會上來。傳言有對岸的水鬼會上岸來割耳朵、挖鼻子,我們每個人全都戰戰兢兢,不敢預期會發生甚麼事。所以全部的人都上了刺刀、子彈上膛,只要有任何動靜,我們馬上扣扳機!」

  「為了國家,還真不知道自己來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啊!那時候,就是把生命交給國家;苦的話,大家就一起苦,不分你我;想家的話,就是要活下去,就是大家共同一條心。」 

  依稀還存留著的影子和氣味,吸引著這一群同甘共苦的老兵們忙著尋找曾經再熟習不過的老陣地。在這塊血汗淚水堆砌而成的土地上,聽著滿頭華髮的叔叔伯伯們回想起沒水、沒電,週週沒有星期日的孤島歲月,看著「大膽擔大擔 島孤人不孤」的精神標語,我終於也踏上了這座由英雄們以生命守護的小島。 

  「那時一個據點十個下士,一有風吹草動就開槍。」

  「你看現在對面有著三根煙囪的地方就是漳州發電廠。」

  「還不到十七歲就來到這島,在單打雙不打的日子裡,每隔一天就躲砲彈。剛來的時候是嚇得屁滾尿流,每晚抱著棉被在哭

  「記得梅雨季時下了整一個月的雨,紅土坑道就這麼塌了。來不及逃出的弟兄有好幾個,我和連長是邊掉著眼淚邊徒手挖...... 

  島上盡是夾道的蓊鬱綠蔭,路旁的木麻黃挾著沙沙風聲。八二三當年,九十餘萬發的落彈痕跡還清楚完好的留存著,而腳下的紅土是掩藏著多少捍衛民主家園的草綠服青年的血淚與不捨,這同島一命的同生死共患難,終究是──回來了,經過了三十年,終於回來了! 

  「我們烈嶼指揮部就是以前的一五八師,所轄的有六個離島──大膽、二膽、東碇、獅嶼、猛虎嶼、復興嶼。我們基於守土有責,所以目前為止,不管精粹案精進案精實案怎麼樣精進,這些地方都一樣在我們國軍的掌控底下。」

  「跟各位老前輩報告,我們絕不會放棄我們國土的任何地方!按照老前輩所經營的結果,一樣把這個地方給守住!」 

  面對著這群曾以青春血汗捍衛著島嶼的老兵們,現任烈指部指揮官是這麼承諾著,也將繼續守護著。 

  「守在第一線的那兩年,那麼艱苦那麼磨難,往後還有什麼是面對不了的?」

  「這兩年撐過了,就是英雄!」 

  大膽老兵的話語言猶在耳,不斷浮現的是那首清澈響亮士氣抖擻的軍歌──

  「九條好漢在一班 九條好漢在一班 說打就打 說幹就幹

  管它流血和流汗 管它流血和流汗 一二三四

  命令絕對服從 任務不怕困難 冒險是革命的傳統 刻苦是家常便飯

  九條好漢在一班 九條好漢在一班 

  敬你們,我們的英雄!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6 2013-0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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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健康檢查的各個體檢環節中,我最害怕的一環是視力檢測,一直到今天仍依舊是。

  當正前方白底黑字的視力檢查表上,那一小塊白色方框亮起,隨著上頭的英文字母C或字母E的跳動,雙眼一遮一睜,此時必須準確地將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的比向缺口處。由大至小的字母缺口,越往下方越是模糊得無法辨認。 

  「看不到。」我垂下手,頹然放棄。接續著的卻是護士阿姨不帶感情的一句:「換邊。」直到我再次投降為止。

  小學某次視力檢查,除了位於檢查表最上方最大塊頭的英文字母外,阿爸發現我在接下來的字母行列裡,幾乎都是胡亂猜測的隨機比劃後,領我開始了一長串的對抗近視大作戰。那時,班上同學罹患近視戴上眼鏡的還是極少數,阿爸又是「厚操煩」的性子,針對如何避免近視度數增加與確認是否為假性近視,費心四處蒐羅一堆醫學相關知識、預防方法以及民間療法。

  於是家裡開始煮起了枸杞菊花茶。說是這茶有著清肝明目之效。一整壺燒開的滾水裡,泡著幾朵皺皺小小的乾燥白菊與一粒粒乾癟的暗紅色枸杞,不過半晌,澄黃蒸騰的茶湯飄散四逸著菊花與枸杞的清甜甘香。有好長一陣子幾乎天天喝,夏日裡喝冷的涼的,冬季裡喝溫的熱的,喝到後來以致於是讓我怕極了那股微甘帶酸的枸杞淡香味兒。 

  接著,阿爸不知去哪習得了腳底按摩這門技術。在我的腳底板上塗佈薄薄一層嬰兒油或凡士林後,按照穴道圖解,絲毫不差的,一個接續著一個穴道的使勁按壓。尤其在腳趾食指與無名指的指節位置,正是對應著眼睛的反射區,加以使重力道按摩刺激。每次感覺到的,只有酸啊痛的,和只想儘快縮回腳。到底有沒有效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在按摩過後老想跑廁所。

  在這場為期不短的對抗近視大作戰中,最難忘的,應該就是望遠了。阿爸找著了一處背山面海且視野絕佳的小山坳,站在山坳裡的空地上,鳥瞰著的那片絕佳視野正是烈嶼島的西北部,隔著海灣與我們遙遙相望著的,則是相距五千公尺遠的廈門雲頂巖。拿了報紙或紙皮鋪於草地,我和阿爸以及妹妹,就坐在山坳裡的那一小方空地上,專注地,凝神地,望向遠方。

  「妳看現在海面上有幾艘船?」有時阿爸會突然出聲。

  除了航行於蔚藍海面的大型遊輪,以及位在烈嶼島與廈門島中間的檳榔嶼,其他來自對岸的鐵殼船在我眼裡成了一團似有若無的濛霧。

  「電線桿上面現在停了幾隻鳥?」猝不及防的,阿爸又出招。

  所以我老是亂猜。印象裡總是把數量給猜錯的機會多,有時妹妹還會偷偷PASS答案給我。   

  夏日裡的望遠,盡是鬧耳的蟬鳴與蟲鳴唧唧,還有鳥聲啁啾,偶有夾雜「嗚──嗚──嗚──」的遊輪鳴笛聲響。入秋以後,呼呼的風聲是灌進耳裡的唯一聲響,在平均風速每秒四公尺以上的東北季風搖撼下,木麻黃、苦楝樹及潺槁樹都不時瑟縮著抖索。  

  那條走向望遠的路,路旁野草長得刺又高,而且俗稱黑金剛的小黑蚊極多,所以每次放學下課後,一定先得換上運動鞋與牛仔褲。若是穿著長棉褲,褲管會沾黏了拍也拍不掉的滿滿鬼針草;若是穿著短褲,保證帶回上下兩肢發紅發癢的可憐兮兮紅豆冰。

  落雨時,就搬張小凳子,坐在家門口,定定望著眼前的山頂與蓊鬱綠樹;在萬里無雲的夜裡,就躺在竹編躺椅上,在天井裡閒適悠哉的仰望灑落在穹蒼中的碎鑽星河,運氣好時,一個晚上還能看到數顆飛速劃過的流星。 

  依據阿爸規定,這一望遠至少得持續三十分鐘,只是幼時哪堪長久定心靜坐?所以我老是編派各種理由及藉口來擺脫這項每日既定且非執行不可的折磨。每每藉口偷懶被逮之後總少不了一頓「愛的教育」,其中不乏包含了近視戴眼鏡吃飯及運動有多不便利這類。可惜在經過這一場長久遠的對抗近視大作戰後,成效依舊不彰,升上國中後我還是戴上厚重的眼鏡了。 

  前些日子返鄉,阿爸帶著我們繞著島上原為車轍道的環島濱海大道,握著方向盤的阿爸,駛過那再熟習不過的路段時,冒出了這一句──「那條就是小時候帶妳們去望遠的路啊!」

  那條望遠之路,現今野草蔓蔓,早已超過成人的膝蓋高。搖下車窗,憶起那年夏天走在前頭的阿爸,領著我們倆小,拿著鐮刀揮砍著幾乎與人同高的灌木及雜草,那條走向望遠的路就在眼前清楚映現,慢慢展開成一條光潔好走的便道。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5 2013-0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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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圓山捷運站二號出口,走向庫倫街五十五巷的百公尺長巷,兩側歷經風霜、一戶戶緊挨併排的老舊低矮房舍,即是志雲新村。三十步內可繞完的志雲新村,堪稱迷你版眷村,村口的石牆連同村名門柱早已消逝,如今成了綠鐵皮圍籬,而村口大門也殘破頹敗得不像是大門。這走過一甲子的老眷村,光采盡失,終將謝幕。 

  住過葛香亭、傅碧輝、錢璐、曹健等資深藝人的志雲新村,早年村內人才濟濟,眾星雲集除演員外還住著作曲、編劇等住戶,曾是全國最有「星味」的眷村。藏於喧囂台北市,鄰近圓山大飯店、大龍峒夜市、士林夜市與台北孔廟的志雲新村,卻因維護不易,屋況逐年走下坡。隨著都市更新的腳步,於去年夏天封村遷移,原有眷戶則搬遷至萬華地區新建的復華新村國宅。 

  完成搬遷補償的志雲新村,強制執行斷水、斷電,在光鮮亮麗的花博公園與高樓豪宅旁,兩相對比,更顯豪奢高樓與殘破矮房的差距。新聞曾報導有人在廢棄的屋裡吸食強力膠,吸食完的強力膠散落一地;有夜歸女子曾被拖到廢屋裡侵犯;還有不少遊民,在空屋裡堆著床墊、棉被,作為棲身之處……。志雲新村裡一幢幢陰暗、克難的老舊矮房形同廢墟,儼然成了三不管地帶的治安死角。 

  早已吹響熄燈號的志雲新村,卻在今年年初遭附近住民投訴,說是一旦入了夜便鬼火幢幢,甚至還夾雜著狗兒的長嚎,詭異至極;大白天裡闖進村裡探險的孩子,更是繪聲繪影地傳說,在巷底那幢有著紅色大門的廢棄矮屋裡,看到了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鬼阿婆,鬼阿婆的腳步輕悄悄的,那步履輕得彷彿在飄…… 

  里長獲報後,選了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會同議員前往會勘。走進巷底,在殘破的屋內,資源回收物堆置得幾乎就要滿溢出屋外,撲鼻而來的酸餿惡臭,映入眼簾的盡是髒亂,一群群黑色小蠅、蚊蟲嗡嗡打轉,這就是鬼阿婆一個人起居的住處。這才發現──鬼阿婆其實不是鬼,阿婆姓王,是金門人,是八十餘歲、步履蹣跚、四處撿拾資源回收物賴以維生的獨居老人。 

  「阿婆,妳有親人嗎?」社會局來的社工員俯身在阿婆耳邊,抬高了音量問著。

  阿婆四處掏掏撓撓、翻翻找找,拿出一本殘破的小本子,裡面有個電話與名字。社工員經電話聯繫後,才發現這名字只是阿婆年輕時看養照顧的一個孩子,別人家的孩子。 

  「阿婆,還有沒有?」面對社工員一臉關切,阿婆站在滿屋的廢棄物中,搖了搖頭。 

  斷斷續續地,從阿婆的口中慢慢拼湊了出來──國共內戰失利後,國軍部隊及眷屬遷徙轉往台灣定居,政府為了感念曾經為國犧牲奉獻的國軍英雄,分別將其臨時安置暫住於日人撤出之營房,或借用校舍、民房,或開始興建房舍或安排宿舍。阿婆就是隨著那些在台海危機節節失利之下的唯一生力軍,一起從金門遷台住下。 

  阿婆原是幫傭。阿婆洗衣、打掃、煮飯、帶孩子,連婚都沒結,一晃眼,就這麼隻身走過了四十餘年。在志雲新村裡住了四十餘年,就算沒水、沒電,就算必須以撿拾資源回收物維生,就算夜裡只能點上蠟燭作為照明,就算吃的是一袋袋冷硬酸餿的殘羹剩飯,阿婆還是捨不得走──「伊大家攏搬走啊,我嘸甘走,一人住這嘛不錯啊!」 

  阿婆只是幫傭,阿婆不是國軍,不是眷屬,雇主家的屋子廢了,阿婆卻因為身份問題,無法隨同雇主跟著遷入由眷村改建而成的新國宅。沒有子嗣的阿婆孤伶伶的,什麼也沒有的,就這麼住在斷垣殘壁、走入歷史、物換星也移的志雲新村裡。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提問。

  「阿婆現在還住在廢屋裡嗎?」「阿婆不見了。」

  「那,阿婆到底去哪了?」「就不見了。她不見了,但場景還在。」

  「社會局有協助安置嗎?」「不知道,要問社會局。」 

  好吧。我決定要去一趟志雲新村。就挑一個晴朗無雲的午後。我忍不住想,如果在巷底那幢破敗陰暗的矮屋裡遇上滿頭白髮的阿婆,阿婆見到陌生的訪客,是不是同樣也會踩著顛躓的步幅,點上蠟燭來迎接?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4 2013-0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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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納在木質抽屜裡的一小方玻璃罐裡,盛了淺淺一層或白或黃的酒液,鋪滿一丸丸吸附濕潤與香氣的圓絨棉球,漾出濃郁醉人的撲鼻。

  那是去年十月至十二月間,於華山文創園區所舉辦的「建築文創VS酒的濃郁」─「砌」的思維,「器」的美學特展。此一展覽是由國內外菁英建築家,融合建築設計與建築美學的概念,相互交鋒,淬煉出令人驚豔的巧思,設計出獨特風格的酒瓶與酒器。 

  除了金門高粱的歷史來由、製作過程、各建築名家所設計之酒器,以及歷年特色紀念酒瓶展示,在整個展區裡,最令我留戀忘返的,就是藏在那一格格木質抽屜裡,悠悠散發出來的淳厚酒氣。 

  金門高粱素來以清澈透明、質地純淨與芳香濃郁著稱。遵循古老工法釀造,經由恆溫恆濕的戰備坑道窖藏儲放多年,酒液在陶罈精化與陳化的過程中揮發快速,故酒質醇厚甜綿、風味清香醇正、柔順淨爽,充滿豪放不羈的口感,這都得歸功於源自花崗岩層的甘冽清泉,以及自種自產的純正高粱與小麥。 

  這酒甚至還有「天使的眼淚」之稱呢!說是有如清香霧氣中大地的芬芳,甘潤爽口。而晶瑩透亮的酒液、清香純正、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每一口都是對生命的感動! 

  大家可都這樣說,只是我從來也都喝不懂。這酒明明就嗆口辛辣又挾帶股怪味的難以入喉。每每宴客時都得玩上一輪的「雞頭魚尾」筵席文化,相信很多外來遊客都切身領教過。而小小的一口杯只要喝上三杯,噁心的極限就湧上了我的喉頭。所以我幾乎不喝酒,或以茶代酒、以飲料代酒。 

  「你們金門人是不是都很會喝酒?」、「你們從襁褓時喝的就是牛奶摻高粱酒?」、「還是你們從小就在高粱酒裡泅泳?」諸如此類是每每認識新朋友必定會遇上的疑問句,而每當我回以酒量極差時,總被投以質疑與壓根不相信的眼神,外加一句:「少唬我了!怎麼可能!」哎,真的,就算是百分之百純天然釀造的金門人,也極有機會是恰巧缺乏海量基因的可能。 

  不論在台北或在金門,與同鄉長輩的筵席聚會間,總少不了一瓶瓶細身透亮的高粱。「一點點就好!」每次我都只能略沾唇,然後在皺了眉、癟了嘴之後得立刻喝上好大一口水,非得這樣才能沖掉那股辛辣嗆喉的濃重酒精氣味。所以,這麼勁醇厚重的濃冽,到底怎麼能稱得上是「天使的眼淚」? 

  「多希望明天一睜開眼,我就能見到你。」本就不帶期待,或其他任何情緒,我在部落格鍵下這麼一段字句。那時,我與男孩分隔海峽兩地,才初初二十餘歲的年紀。「我在碼頭。」隔天一早回覆我的,是男孩燦然的笑容,與簡簡單單的一只行李。 

  我們就坐在綠頂白身的老舊候車亭,看著一輛輛汽車經過並壓碾了紅褐色的碎高粱榖粒,空氣裡傳來陣陣發酵過後的蒸騰熱氣。整個下午,我們就坐在那裡,一人塞著一只耳機,分享著MP3裡一首接續一首循環播放的歌曲。在封閉的小鄉村裡,村婦是幾次來回踅過我們眼前,同時帶有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 

  男孩留在我們家吃了頓晚飯,席間還開了瓶高粱,長輩與男孩一杯杯對飲。而後,在飯後、在睡前,一場長長的、曉以大義的諄諄教誨及耳提面命,讓然後沒有然後。全都是因為──我們還不懂得辨認愛情,我們畢竟還是太年輕。 

  未喝完的酒瓶還立在桌上,殘羹剩菜都還沒收拾好。我坐在長板凳一頭,眼淚止不住撲簌簌直流。眼底還清楚映現著男孩暖煦的笑,彷彿還迴盪在耳際的玻璃酒杯碰撞聲響,以及,牢牢吸附著味蕾的──透明辛辣的酒液味道。 

  所以,到底是不是因為眼淚同樣也澄澈透明、質地純淨,如同淳厚醉人的酒液。只是,一直到後來,我才發現,竟不覺每每在天使的眼淚中記掛起那張明明看起來在笑的表情。而,我的男孩,卻早已成了別人的父親。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3 2013-0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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