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以為我就此錯過了。
讀了四月下旬的報紙,這才發現鎮上走過一甲子的打鐵舖,同時也是島上唯一僅存的。據聞地主準備收回店面起大厝,再加上後繼無人,打鐵舖在四月底恐怕就要熄火封爐了。
循著新聞報導中的線索,趁著週末就到菜市內尋找打鐵舖。騎車來回繞了兩次怎都遍尋不著,「你知道報紙上說的那家打鐵舖在哪嗎?」於是撥了電話詢問住在鎮上的朋友,「打鐵舖喔!在漁會超市正對面,就我上次跟妳講裏頭有賣很多農具的那家。」
尋見打鐵舖木門緊掩,連同門楣上的招牌都同被燻成烏黑黑一片,只有撰以小篆的紅色春聯仍豔。時間已是四月底,打鐵舖該不會就此成了島嶼歷史中的一頁?
五月初,再不死心地去菜市內轉了一圈,打鐵舖的門扉仍舊閉鎖。隔了一週,記得是個大雨滂沱的午後,卻意外捕獲站在店舖前,正將不鏽鋼條裁切成同樣長段的打鐵老師傅泰山伯。
「阿伯,你有名片嗎?」
「沒有啦!做工的怎麼會有名片?」
「那大家怎麼知道你開店的時間?」
「我天天都開啊,只有有事出去才沒開。」
「那阿伯都從幾點做到幾點?」
「我早上七點就來,做到五點。」
「阿伯,生意好嗎?」
「度啊,度啊。」
「阿伯,我聽嘸。」
「度生活啦。」
泰山伯撕著紙箱皮與薄木片,用以點燃打鐵灶上的成堆焦炭,直至冒出點點星火。
「這火這麼麼難點燃啊?」
「天氣也有關係啊!今日的火怎麼起不著,怕人看吧。」
操著一口濃重金門腔的台灣國語,泰山伯有著不著痕跡的在地幽默。
把裁切好的不鏽鋼段一一埋入焦炭中,泰山伯說,他在這兒待了不只五十年,全島上的打鐵店只剩這唯一的一家了;不只這一爿店鋪內的器材全是骨董,連人也都是古董。
「這種行業不是說我出錢給你,你就有辦法做、有辦法生存;我們的年紀也有關係,力氣也有關係…。」
「能找下一代來接棒嗎?」
「下一代誰要學?沒有人啦!可惜,可惜也沒有辦法啊,這種行業本來就應該淘汰啊…。」
泰山伯的神情裡帶有多少不捨與無奈。以長箝取出燒得熾紅的不鏽鋼,手拿鐵槌,再熟練不過地敲擊著一節節火紅,就在清透脆耳的錚錚聲中,泰山伯次序的把這一段段直圓成一個個圈。
「阿伯,你現在做的這個是甚麼?」
「這是栓牛用的,放在牛鼻子上的。」
「一次要做這麼多個啊?」
「這是人家訂的,用來綁牛啊。」
把一個個還燙紅著的圈,置放在地板上的淺圓凹槽,這工序還沒完呢!正放涼等著焊。最後得把一個八字環,以一段直,銜接住另一個大圈,這才完成用來栓牛的牛鼻環。
「小心喔,我怕妳被燙到。妳去椅子那邊坐,妳去坐。」
「我這啊,做實在的,俗又好用。我可以跟妳打保證,六十年的保證喔!」
熱啊,真是熱,在入了夏以後。我就坐在門旁的矮凳上,抹著汗,看著滿頭蒼蒼的泰山伯,讓手上的鐵槌一起一落、一擊一錘都精準,都錚鏦。
「阿伯,你都不怕被燙到嗎?」
「怕啊,但咱做這行的,不能怕啦。」
「阿伯,你的工作時間很長耶,不累嗎?」
「不會啊,辛苦也沒法度啊!因為咱就做這一途啊。」
「過年的時候有休息嗎?」
「今年只休三天。」
「這樣太少了啦!」
「再過不久,就能常常休了,這下可以一年休三百六十五天了。」
明明是泰山伯淡寫輕描的打趣話,卻直往我心底默默的發酸了。
「那阿伯你當初怎麼會想要做這個?」
「這是因為我老爸當時做這行,我就跟著做;沒人要學,咱就自己學啊!」
「可是,即將要失傳了,該怎麼辦?」
「沒有辦法啊…。」
「妳要不要學?妳要學妳來啊!」
「真的嗎?可我不會啊。」
「不會才要學啊!會了就不用學啦!」
從滿是皺褶的報紙中取出一把刀柄斷成兩截的刀,泰山伯把這刀從斷處焊過,再經鍛燒,最後套上木頭柄,又是一把宛如嶄新。泰山伯滿佈皺紋、蘸滿黑色煤灰的雙手,原是一雙修復補綴與賦予新生的魔力之手。
彼時,在那個落著豐沛雨水的初夏午後,聽著打鐵舖裡傳出的一擊擊脆亮錚鏦印入耳膜;捧起泰山伯剛剛沖好的老人茶,啜著還蒸騰著熱氣的甘潤醇厚,在那一瞬之光,彷彿自己也被療癒、被復原了些甚麼。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7期 2014-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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