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圖1  

「媽,妳把白殼放在哪裡啊?」

「就在冰箱冷藏室最右邊最上層啊。用個透明塑膠袋裝著。」

  米白色扁圓的一丸丸,看起來就像乾裂的湯圓,或泡芙。媽說,這東西,就叫做白殼。打開塑膠袋後,散逸出一股難以形容且微酸帶餿的發酵氣味。其中有一顆已經碎裂了,從斷面看得到滿佈著極為細小的孔隙。孔隙裡還藏有一隻隻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

  這白殼得先用米去磨,磨成米漿以後瀝乾;接著又敲又搓的,捏成一丸丸一糰糰。然後就放在圓竹篩上,到底是置放在陰涼處陰乾還是放在日頭底下曬乾的我倒是忘了。總之這整個流程做完可得足足花費兩三天。最怕是南風天,霧潮潮的,白殼難乾。夏天裡做白殼可又酸又臭的,但就算捏著鼻子還是得做。

  純手工製作,不含任何人工添加物的白殼,是阿嬤親手捏出來的。

  白殼,是以前做發粿用的。把白殼溶在水裡和著麵粉一起就可以了。等同於天然的酵母粉。民國六、七十年間,阿嬤做的白殼一台斤才賣兩塊錢。把做好的白殼裝在麵粉袋裡,由阿嬤馱著,帶著媽媽,一村挨著一村的去叫賣。

「阿嬤怎麼知道有哪家人要買?」

「阿嬤就是知道啊。」

  我記得的阿嬤,從不穿鞋。阿嬤只穿露趾的深咖啡色塑膠拖鞋。薄透的淺藍底碎花上衣,搭著黑色滑面寬褲,夏天裡的阿嬤是這樣穿。冬天則是高領衫外頭罩著毛線衣,外搭一件粗針織外套;褲子還是黑的,但質地較厚;腳上穿著肉色絲襪。

  我記得的阿嬤,已經老了。身子瘦的,長髮還沒全黑卻早已稀疏了。出門前一定會在臉上塗抹均勻的是──帶有古早味香氣的金珠粉;而後在稀疏的髮絲上抹上髮油,用扁梳梳整後,在後腦綰成一個鬆鬆小小的髻,用黑髮夾夾得一絲不苟,再把黑色的塑膠假髮髻扣上去。

「媽,所以妳和阿嬤是扛著麵粉袋去賣白殼?一村接著一村的走著去賣?」

「對啊,哪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喔。」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鐵騎攻陷了金門島。日據時期的金門,是日本侵佔福建的第一個目標。那時,日本人曾在島上建築飛機場,種植鴉片。我們的島,也不免被經濟劫掠。

「媽,妳知道阿公以前有種鴉片嗎?」

「這我不知道啦!」

「可是,阿嬤明明有跟我講過啊.......。」

  到底是不是因為這樣,后宅阿祖──阿公的媽媽,才把這做白殼的手藝傳承給身為羅厝女兒的阿嬤。所以,這門做白殼的手藝,就此變成阿嬤嫁到后宅以後賴以維生的技能了。

  我記得的阿嬤,是把錢和車票都給藏在外衣口袋裡。阿嬤會牽著我的手走一小段路,到村頭的雜貨店買條外表銀色包裝、內裡透明藍綠的涼涼薄荷糖;或者再走遠一點,搭一段公車,到鄰村給熟識的美髮院阿姨洗頭。

  從小我就跟阿嬤睡。在一間不超過五坪大小的房。房裡放著一張雙人眠床,床腳倚著一只木衣櫥,靠近房門口的窗旁立了張梳妝桌。梳妝台的抽屜裡躺著幾把扁梳,幾支髮釵,以及遺落一只、只剩單邊的耳環。木衣櫥裡藏了餅乾、可樂、泡泡糖……。所以三歲時的我,就得走過底下有著洶湧海流的長長木橋,到坑道裡的軍醫院看牙。哭著哭著眨巴著眼也看不到醫生叔叔說的那些──藏在蛀牙裡的黑蟲蟲啊。等到回家後再把那些拔起或脫落的牙,通通丟到我們睡的小屋子屋頂上頭。

  但,我和阿嬤睡的那間小屋,早就已經拆了。

  後來,島上再也找不到白殼了。好像失傳了吧。市面上也不見有人賣。西方村沒有,東林村沒有,後浦也沒有,不知道山外村會不會有?

「妳說的白殼,其實,叫小麴。小麴,是傳統用來釀米酒的一種麴菌,當然做法千百種,但金門的傳統做法是這種。換個村莊,配方也就跟著不同。應該說,換另外一戶人家,配方又跟著不同。只是,金門現在不做小麴了,老麵也快沒了。長大後就沒見過了。大約五年前我想找小麴,但找遍了金門大大小小的雜貨店,都找不到,連酵母也找不到。」

  留在島上的學長,見著我在臉書上尋找白殼,傳了這麼一段訊息給我。學長還說:「這小麴,是金門一般家戶會用的東西,不知道都傳承幾百年了。是如此貼近我們的生活。」

  一丸丸乾湯圓或乾癟泡芙似的白殼,聞久了以後,對於一開始覺得些微刺鼻的酸餿氣也習慣了。白殼側邊剖面的孔隙裡一直有著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跑出來。我就一直想到阿嬤的淺藍底碎花上衣、黑寬褲,還有那雙露出腳趾頭的咖啡色塑膠拖鞋。

  我好想、好想、好想知道,在這島上,是不是從此再也找不著白殼?和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阿嬤一樣。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7 2013-09月號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白殼 小麴 金門
    全站熱搜

    LaRos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