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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手上這條鍊子是純金的嗎?金鑠鑠的,金水呢!」常去光顧的那家早餐店阿姨,有天端詳了很久,終於開口。

  「不是呢,這條是K金的。」

  「K金欸嘛好,卡免驚無去。」

  這是我手上戴的這條鍊子,第一次被問起。 

  第二次,引起一位初初見面的女性朋友的好奇。

  「冒昧請問,妳新婚嗎?」

  「因為看妳手上那條鍊子,有囍、有福,還刻龍畫鳳的……。」

  「不是耶,呵。」

  「這鍊子是我阿嬤傳給我媽,我媽又把它交給我的。應該,能算得上是傳家寶吧。」 

  這手鍊繫在我右腕上有多久了?從戴上的第一天起就再沒取下過。雖然媽媽老語帶要脅地說:「戴著一條金鑠鑠的手鍊在街上走,小心歹徒剁手!」 

  這可是我和阿嬤唯一的聯繫了。

  我阿嬤,出生於民國一年。

  阿嬤本是一個靠海村莊的女兒。羅厝村,那是一個村民以羅姓為主的單姓村。荳蔻之後,阿嬤從靠海的小漁村嫁到山坳裡的小山村。 

  「島地斥鹵而瘠,田不足耕,近海者耕而兼漁。水田稀少,所耕者皆堯角山園,栽種雜糧、番薯、落花生、豆,且常苦旱歉登。」──金門縣志。

  所以,原本擁有九個孩子的阿嬤,最後,只保住了四個。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鐵騎攻陷金門島;而後,開始強迫島民擴大鴉片種植面積,竟整整佔去金門農地的五分之一。島民多因種植鴉片而染上毒癮。我依稀記得阿嬤說,阿公當時,也是。 

  直至民國四十三年,阿嬤生下年紀最小的稚女,也就是我的母親。所以媽媽和大舅舅的年紀相差了二十四歲,足足兩輪有餘。

  「媽~所以阿嬤以前靠什麼維生?」

  「我怎麼知道?!不就家庭主婦嗎?」

  「等我有記憶,開始養家時,阿嬤,已經老了……。」

  「那阿公勒?」

  「阿公?我三歲時,阿公,就已經往生了……。」

  從手機那頭傳來的聲音裡,我辨別不出到底是怨懟多一點?還是悲傷多一些?  

  「那我手上這條鍊子到底怎麼來的?」

  「啊就落番金啊!阿嬤去南洋時帶回來的。」

  「是阿嬤自己買的嗎?」

  「好像是舅公他們送給阿嬤的。」

  「那阿嬤怎麼沒有跟著去落番?」

  「落番,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過得好啊……。」 

  金門受風沙之苦,土地貧瘠,謀生不易,早年,青年紛紛離鄉背井遠赴南洋謀生發展,這,就是落番。落番幾乎等同於早年金門人不得不的共有宿命。而,選擇離開,跨出海洋面對的正是一道道──生死關。 

  「媽~那些落番的舅公呢?有回來起大厝嗎?」

  「舅公喔,早都死了。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遠離浯鄉落番的人們,流傳著這麼一句:「六亡、三在、一回頭」的諺語。這「六亡、三在、一回頭」說的是──遠赴南洋謀生的金門人,平均每十人之中有就有六人客死異鄉,一人調轉回頭,真正能在南洋落地生根的不過三人。但上了岸的人也並不代表著就此功成名就,真正能夠衣錦返回浯鄉的,又能有幾人?  

  阿嬤從來也沒提過她曾到南洋過。 

  阿嬤只說,在阿公死前,她夢見了好大一條蟒蛇,就吐著鮮紅的蛇信,盤踞在即將收成的鴉片田裡。阿嬤還說,她一開始其實不喜歡爸爸,每次只要爸爸到店裡來找媽媽,削著甘蔗的阿嬤,可是會惡狠狠的怒甩甘蔗刀,讓甘蔗刀落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聲響,作為她不悅的顯現。 

  我讓阿嬤養了十五年。阿嬤陪我睡了十五年。阿嬤跟我說了好多好多。也有好多好多都還沒來得及跟我說。 

  我清楚記得阿嬤房裡的窗台邊就擱著一個小石缽。把家裡自種的紅土花生煮熟曬乾以後,丟進石缽裡頭,再加把黃砂糖,拿起石杵緩緩細細的磨,把糖和花生都磨成柔柔香香的碎末。撮起來就直接吃了。那是毫不費力的就融在口中,化為舌尖上的一抹甜。

  或是在睡前,我老要阿嬤講故事給我。有時是一段俗俚語,有時是阿嬤的生活印記,更多時候是我們一天裡共同生活的總結。天冷,我總愛把涼透的的腳丫熨在阿嬤溫暖的腿肚間,阿嬤總會叨唸著:「死查某鬼仔~~」然後,還是用暖活的腿肚包覆著我,直到我們都一樣暖和。

  阿嬤總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去鄰村逛街買衣、買鞋或洗頭。從拖鞋、皮鞋、運動鞋到涼鞋,不是紅色即是粉紅色,襪子還非得買那種鑲著蕾絲花邊的不可。更多時候,阿嬤是帶我到美髮院裡,讓洗髮阿姨替我編兩條烏黑發亮的長辮子,修個瀏海,或給燙成捲Q捲Q的爆炸黑人頭。 

  「林靈,妳阿嬤,妳阿嬤來看妳了啦~~」還有些時候,在沙堆,在鞦韆,在操場,同學遠遠地看到阿嬤走來,就吼我。阿嬤老愛在逛街回程,順道走到學校裡來探看我。然後偷偷塞個幾塊錢給我,外加幾顆有著漂亮外包裝的糖果。 

  可是,阿嬤最後,最後,甚至是徹徹底底地忘了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沒有搬離阿嬤,阿嬤是不是就不會忘了回家的路?當然也就不會忘了每天睡在她身邊,不時跟她頂嘴還聒噪吵鬧的我?我也忍不住想,手腕上這條鍊子,是阿嬤清醒前交給媽媽的?還是在把我們全都給忘了以後? 

  有時,會清楚冒出阿嬤教我的那一句:「勾勾咕,擔籃仔賣火灰~」──儘管一直到現在我都還不明白這一句俗俚語的含意,但卻深深、深深地烙在腦海裏。從未曾抹去。就像我永遠也不會把阿嬤給忘記。 

  阿嬤,妳給媽媽的那條落番金,現在,是我的了。媽媽把它交給我。媽媽千叮囑萬交代的,要我可千萬不能搞丟。所以,落番金現在跟我在一起,妥妥當當、安安穩穩地。 

  這樣,就好像我們從不曾分開過。阿嬤,妳講,按呢對否?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102年9月15日

《幼獅文藝》10月專題/禮物,與中華日報聯合製作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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