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4     

  奶奶右手腕上那只玉鐲子顏色碧綠,是媽媽親手替奶奶戴上的。媽媽說那鐲子色澤極好,可惜尺寸太小,不好賣,就一直存放在店裡。直至媽媽將鐲子套上奶奶滿是斑點與皺紋的細瘦手腕。經過數日,接連前來病房探望奶奶的嬸嬸們,都說這玉鐲子是愈顯墨綠光亮,也更溫潤了。

  「咱家種的瓜熟了,還等著妳去採收。」

  「對面的貴仔還在問,怎麼好些天沒見著妳了。」
  「旺哥他媽,就那個英花婆婆,邀妳到她們家坐坐,順便看看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娃。」

  一邊撫著奶奶滿佈斑點且粗糙乾燥的的手部肌膚,在每人僅分得的五分鐘裡,儘可能不斷地說。我們持續吱吱喳喳的對著奶奶說話,直到奶奶睜眼醒轉。對於隔壁病床偶有傳來的笑聲,以及一來一往的流利對話,我是愈發的羨慕,甚至是嫉妒了。

  每日晨昏一連串的復健動作就像必須強制執行的某種神祕儀式。媽媽先是讓奶奶的膝蓋彎曲與伸直,連續數次,從左腳到到右腳,一個循環兩次。接著轉動腳踝,而後拍打腳底,直至暗沉灰黃的膚色逐漸浮現紅潤為止。

  上半身也是。從手肘到手腕,媽媽像是訓練有素的復健師,循序轉動奶奶身上一個個關節,然後揉捏肩膀。彷彿就怕奶奶長久時間靜躺不動真會生鏽腐朽。

  奶奶大多時間睡的正酣,有時眉頭緊皺,不時撓撓藏在薄被底下的身軀。時醒時睡的奶奶,似是分辨不清白晝與黑夜。很長時間,我們就在病房裡守著她看似無法聚焦的眼瞳與徐徐鼻息。

  「奶奶,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滿頭銀絲的奶奶微微地點了頭,緩慢卻奮力地,嘗試將雙腿從被褥裡伸出。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慢格播放,還夾雜著用盡氣力後的喘息。

  「下次帶只扁梳來給妳梳梳頭好不好?」用手指爬著蒼蒼的髮,奶奶笑了。孩子似的。

  「要飲水否?」奶奶搖了搖頭。
  「要坐起來看電視否?」奶奶一樣搖頭。
  「回家去種菜好否?」奶奶點頭。
  「咱回去東坑好否?」奶奶繼續點頭。
  有時,奶奶張口欲言,我把耳朵湊近那蠕動且乾澀的兩瓣唇邊卻仍辨認不出任何具體的字句。奶奶有時像似叫喚著一個名字,或是吐出幾個難以拼湊的斷句。
  隔壁病床那位捲髮蓬鬆,戴著眼鏡的老奶奶緩步起身,自行如廁,自行走路。或舀起一匙匙細末如泥,逕往嘴裡送去。我其實不想,卻又止不住一直往隔壁望去。

  我才發現,原來生命的最末與最初,不過都是回到嬰兒般的狀態而已──食物必須悉悉索索磨成幼幼的泥;回應與撫觸也都還原成了最原始的單音。

  「奶奶,那是臭弟,我是小靈。妳知否?」奶奶的瞳仁墨如初生。奶奶或皺眉或點頭或搖頭。

  「抓兩隻豬來讓妳飼好否?」奶奶咧開嘴笑了,無聲的,微微的。

  「奶奶,要吃晚飯了,別睡。」撫著奶奶裸露在薄被外的冷涼指尖,灰色的薄絨毯從奶奶下巴輕輕覆上。
  媽媽帶來一鍋以大骨熬製而成不見粒米的粥糜,細心地一匙匙遞進奶奶嘴裡,同時擦拭著偶有不小心溢出嘴角的。

  這是一場看不見敵人的久遠搏鬥。我的奶奶,明明走過了對日抗戰、古寧頭戰役、八二三砲戰與台海危機。她親身經歷每一場,她甚至躲過漫天砲擊。而這一場長期抗戰,才剛開始。

  「甚麼時候才能回去?」飽含冀望的這一句,奶奶輕輕問起。

  但在這之前,我們只能等──等著奶奶恢復氣力,等著奶奶能夠立身坐起。我們等,我們盼,我們冀望那一天的儘快到來,讓我們一起回我們的島,回我們的村裡去。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們還住在長條屋的老家,下了樓,我就到屋後的菜園裡去找奶奶。

  「奶奶,我們家菜園裡,哪些是沒噴灑農藥的菜?」
  奶奶帶我一一走過──
  「這邊是青剛白、波菜,那邊還苞著的是高麗菜。」
  「遠一點長在圍牆邊一大叢的,就是香茅了。」
  「還有九層塔、油菜、芥菜......。」

  「我們這些種來自己吃的,都沒下農藥啦!」
  然後我就醒了。鬧鐘指向八點十分,梳洗完畢後也該通勤上班。臨出門前我望了一眼放在玄關處的風獅爺。

  傳說,島上為了鎮風止煞而有了風獅爺,後來成了村頭村尾的守護神,庇佑所有村裡的人們。而,我們,卻一個個遠離了金門。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3 2014-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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