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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那年,因為誤踩地雷,她失去右腳;十九歲那年,她成了一個母親;七旬的她,那日,緩緩走向睡房,從床邊的櫃屜中翻出兩張照,一張黑白,一張微有顏色,過肩的烏黑長髮,綴旁分瀏海,黑白明亮的杏仁眼,紅的唇,一席碎花衣衫,青春正盛。

 「真美。」我這麼說,她遂咯咯的笑了,少女似的。她說,也不知道去哪翻找來的底片,給洗成一張黑白、一張彩色,指著那頭烏黑長髮,她解釋,「其實是以前生活艱苦,沒錢燙髮。」 

 「我們這村莊,裝冷氣免錢。」她所住居的這處靠海村落,飛機每日都從頭頂上經過,每隔數分鐘就一次引擎轟隆,據她形容,飛機起降幾乎壓上屋簷,且噪音嘈雜。所以吶,村民就有了一筆筆的補助款項入帳。

 提及未繳的會錢,甚至在我眼前,就著一疊千元鈔票,從一開始,數數了起來。「這次標的會是三千,最近好像還收了一個會是三萬的,我本來想跟,可是會已經開了,講時已來不及了……。」

  她一手撫著出門時,老愛揹的軟包,「這只包,原本是我媽的媳婦給她的,但我媽把它給我。」一只深棕色軟皮側肩包,內裡數個夾層,不知經過多少時歲,皮質仍泛著暗色光澤,相當柔軟。「妳看,壞了我還自己補。」背帶一側,確有一處針線補綴之處。  

 身為長媳兼長女,原生家庭中,還有六個弟弟與二位妹妹,所有關於家的重量,她一肩扛。「我以前可是能擔百餘斤的!」「有夠累的,我以前沒坐過椅子啊,沒日沒夜的做。」清沙、鋤草、剖蚵一碗一銀元的賣……,她甚麼都做;儘管現在眼睛不甚便利,早些年留下來的針車,她還偶爾踏著。

  視弱的丈夫從前製作豆腐販售,她則清洗、補綴軍衣。以往住居在營區旁,官兵所剩餘的食材,她都拾回家重新清理、煮炸,因此她兒子曾說,「老媽總是取豬食來飼兒。」但孩子的父親早逝,她一個人,一雙手,把六個孩子拉拔長大,「現在的日子,好不容易甚麼都有了……。」現已是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再回首,她仍哽咽。「我認為,甚麼事都要靠自己,我都靠自己。」 

 由三個相連店面打通的住所,寬敞明亮且通透。而這內裡,分別是雜貨店、冰果室、撞球間,畢竟,彼時是有十萬大軍進駐的年代。店招還漆在外牆上,有些褪色,但絕不斑駁。後來,大量的裁撤軍,她亦曾跟隨兒女遷台居住。

 「有人就有錢,所以我不怕艱苦。」這是一個十足韌性的島嶼女性,一個堅強的漁村母親。在一日的最末,她掏了顆碩大紅豔的蘋果給我,明顯是進口的,「我女兒給我三顆,一顆給妳。」我還放著,有些捨不得就此削去層層新鮮甘甜與香氣。 

 她說她出身青嶼。青嶼的沙灘上,也蔓延著一藤藤的綠,綠裡簇有一蕊蕊的黃,豔的、亮的,向著月,也迎著太陽;種籽可提煉精油,莖皮纖維可製繩,根部可釀酒,耐鹽耐旱,一朵朵適應力極強的待宵花,生長在島上的海灘沙地與廢耕的土地上。我想起了她,一身花衣,染燙蓬鬆的髮,予我說著,還咧出一口好健康的牙。

 那笑啊,根本待宵花一樣吶。

原文刊載於《金門文藝》2015。秋季。復刊三號。第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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