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P1170091  

  兒時的我就住在后宅村。這山坳裡的小山村就位於烈嶼島的中北方。鐫刻著村名的大石頭就立於村口,一條直通通的水泥路由村頭貫透村尾,村民的家屋很有默契且一致地,全都位於水泥路右方。

  村裡唯一的一條大馬路,路旁矗立著直挺高聳的木麻黃,這樹很會落葉落果的啊,但卻是用來起火燒灶的好材料。村口的那口小池塘,就偎在老榕樹底下,印象裡常開滿了淺淺紫色的布袋蓮花。老榕下的兩條石椅,那可是夏天裡,村裡老人弈棋與孩童最愛聚集的地方。

  村尾曾為旅部駐地,村頭則是砲兵陣地。在不超過十五戶住家的村裡,重兵駐守期間,全盛時期是開了五家雜貨店。每隔十多步的距離就是一家。這些雜貨店分別是:我的小學同學家、大舅媽家、表哥家、嬸婆家以及我們家──嚴格地說,是外婆與媽媽的家。

  「文具、五金、木材、禮品」,「運動鞋、電綉臂章、修改衣服」,每家雜貨店的招牌或牆上,漆的無不是這幾個營業項目。只是如今,這些字樣只能順著山風,對著牆面,孤零零且斑駁褪色的依附。

  佔地近一萬二千平方米的營區已重整為觀光戰事遺跡,而營區裡,在在匯聚了媽媽兒時的記憶。在那塊嶙峋突出的大石旁,原本有顆芭樂樹;原本的古厝用地,竟成了阿兵哥的福利社;祠堂裡的石碑,字跡模糊得無法辨認,卻還屹立在營區裡;走過長長的地底坑道,坑道盡頭可通達鄰村;坑道裡老是積水,既潮濕又陰冷,據說許多長期住在坑道裡的阿兵哥,都給住到風濕痛……

  這村,不像島上的其他村,幾乎不見燕尾、馬背的閩南式傳統古厝。這村裡的人,住的是低矮老舊的小平房,或是不超過三層樓高的樓仔厝。這山坳裡的小山村,幾面石泥灰白的牆上,依稀可見的冰菓室、撞球間、雜貨店等字樣,是見證也陪伴了幾千幾萬個草綠服青年在這揮灑磨礪大把的青春時光。

  只要待在村裡,每逢晨起,「雄壯、威武、嚴肅、剛直……」抖擻的精神答數是搭配著草綠服青年的跑步一起;在夜裡,空氣裡則滿是迴盪著「原地突刺刺!前進突刺刺!刺槍─刺!刺槍─刺!」的熱血肅殺口令!

  嬸婆家就位在營區裡,小時得抬頭望著白帥帥、亮晃晃的刺刀,對著站得直挺挺的荷槍衛哨,怯生生的吐出這一句:「我要進去找我嬸婆啦!」,然後還得走過白底紅字的「親愛精誠」照牆,經過司令台,才能到達嬸婆家。以前老是想不透,如果嬸婆外出要回家,不就每次都得和衛哨喊口令?這樣不是好累嗎?

  村裡的每戶住屋前後幾乎都連接著防空洞。洞口橫批是刻著「居安思危」、對聯則是「自古王業不偏安、如今匪我豈並存」這一類的標語。在長達二十四年的砲火洗禮與煙灰瀰漫之下,這厚實堅固的防空洞裡,掩護並延續了多少生命?卻有多少座是在所謂的鄉村整建中遭致淘汰並給剷平?

  「以前阿,滿坑滿谷的阿兵哥,生意好的時候要吃熱食還得在店內排隊站著等,哪裡想得到有一天竟會連一個也不剩……」今年春節回家,留在島上的媽媽,領著我,一一走過在這村裡,她曾經踩踏過的每一吋泥土地。

  實施戰地政務期間,全島皆兵,但只要家中有幼兒即可躲過民防隊的徵召。所以,家裡的幼兒不是被送走就是被借走,而被借走的幼兒是極有可能再也回不來。身為家中的么女,媽媽說,外婆是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一出生就硬生生地把她送給了村外的人家。外婆怕的是──來不及見到她長大。而被送走的嬰兒媽媽只管哭,也不吃奶,足足過了兩個禮拜。

  「再這樣下去,我小妹會死的。」後來,是媽媽的二哥──二舅舅硬是把媽媽給帶回家來。

  媽媽就此留在大舅媽家的雜貨店裡幫忙,直至外婆也另開了一家──為的是留住當時青春正盛的媽媽。年歲相距甚大的兄姊早已各自成家,養家的重擔就這麼落在身為么女的媽媽身上。為了外婆,為了病重的外公,為了位於后宅村的家,在這片貧瘠乾枯的土地上,媽媽把最華美的青春留下。

  這村,是外婆的山村,也是媽媽從小生長的山村。外婆知道,只要媽媽一離開這島,就再也不會回來。和島上,和村裡所有的孩子們一樣──上了車,乘了船,搭了飛機,就一去不回的,嫁給了台灣。

  我親愛的媽媽,妳的心底是不是也曾這麼想──就如同流氓阿德所低唱的那首《流放》:

  活在這片貧窮的土地上 家鄉的人們不斷的向上仰望

  在神話中所謂的海上公園 所有的傳說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先人滴下的血和汗 是一張認命和辛酸交織的苦網

  血跡斑斑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2 2013-04月號

arrow
arrow

    LaRos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