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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她是獨自一個人,守著珠山老宅八十二年......。」

 將軍的母親從未受過教育。「她一輩子說起來真的很平凡,但在我心裡,她是很偉大的,她也真的辛苦了。」一聲低低吁氣,一陣長長靜默,淚湧的時候,就是思念母親的時候。髮絲摻白的將軍,取下眼鏡,接過面紙,以面紙按壓眼角好半晌。最後,幽微地吐了句,「對不起」。

 彼時,將軍的母親尚未成為母親,原籍新加坡的她,十二歲那年,便過繼給金門珠山的薛家當童養媳。十八歲那年成婚,婚後,丈夫遂出洋落番謀生,罕有音訊。十六年後,因家中高齡老母過世,遠赴南洋謀生的丈夫才返金奔喪,將軍的母親懷了將軍,就此成了母親。將軍說,「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是在民國四十三年十一月出生的。」但將軍的父親再次出洋落番,並於南洋再婚。

 民國七十年間,將軍父親的再婚對象過世,他曾返回金門,髮妻極為大度,悉心照顧且陪伴這名不符實的丈夫。在金門停待數月,將軍的父親復返南洋。「大概隔了兩三年,他就過世了。」將軍的語調徐緩,將一切淡淡講來。將軍的母親甚至將丈夫的牌位安置回金門珠山老宅,「她絲毫不記仇,母親非常了不起。」

 在沒有男丁的家庭裡,將軍的母親隻身肩負起全家生計。母兼父職,每每天未亮便肩挑餿水餵養禽畜、菜園澆肥;她也推著兩輪推車,到靶場、灘頭販售冰品與涼飲,但路途崎嶇、冰飲重沉,對膝蓋和脊椎造成不小的負荷與傷害。將軍的母親不過一百四十五公分高,想來,或許就是被這生活重擔給一日日壓沉的。

 她就這麼一點一滴的攢著,攢下一分一毫,扶養一雙子女長大。早期養豬、種菜,七十多歲開了雜貨店,直至九十餘歲髖骨受傷,才就此歇息。幾十年下來,柔弱練就剛強,在男人缺席的家庭裡,將軍的母親只能讓自己學著驃悍、長成堅毅。

 民國六十四年,將軍入伍,他清楚記得,「我媽是百般不捨,不讓我去當兵。」「她一個字都不認得,」將軍的母親沿路問路,從金門乘船,終於順利抵達高雄鳳山陸軍官校。「她帶了我愛吃的雞腿、炒米粉、蚵仔煎......。」溽夏裡,遠從金門帶往鳳山的熟食甚至有些走味。將軍永遠記得,在週日,會客那天,終將離別,母親的眼眶裡,始終含淚。

 「我把媽媽坐的椅子,還留在家門口。」母親已離世兩年多,時間河蜿蜒綿長流轉,想來,還未能把將軍對母親的思念與掛懷,稍稍帶走。

 是那日,我和外子拍婚照時,恰有部分取景於落番客衣錦榮歸返鄉興建的洋樓,牆上一首《長相思》,正訴盡金門的離亂年代--彼時,金門受風沙之苦,土地貧瘠,謀生不易,青年多半離鄉背井遠赴南洋發展,輾轉到汶萊、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找尋出路;金門遂成為僑鄉,每戶人家幾乎都有親戚到異鄉打拚。

 長相思,閨怨深,夫戍邊關絕書音,倚闌干,淚滿襟,帷中隻影單,香夢無處尋,對鏡憐瘦影,最苦閨中心。」金門的女人們,歷經夫婿落番、戰亂流離、砲戰烽火,都有著丈夫出洋一去不回的共同命運。雪白牆面上所撰的那首《長相思》,恰恰寫下金門女人哀哀揉進歲月裡的滄桑與艱辛。

 外子說,將軍的母親,也正是因為丈夫落番一去不復返,茹苦含辛,隻手養大了將軍。以青春作為最珍貴的陪嫁,所有眼淚與委屈只能教自己往暗裡吞得囫圇,甚至還得毫無怨懟、大度寬容、堅忍耐勞......,從此,讓一個個女孩轉成了女人,熬成了母親。

 一首帶有中國風的《長相思》,是S.H.E尚未各自單飛前,她們所共唱的,內容描述的也是同樣寂寥無靠的境地,我看著在YouTube上,持續不斷重複播放的MV,便想起了拭淚的將軍,以及極為堅忍堅韌的,將軍的母親。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54 2016-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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