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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老照片過年>雜貨店的女兒 ■林靈

201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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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靈妹,老實講,看妳成長,我很歡喜啊!真的很高興啦!妳那時應該才唸小學而已吧,現在長這麼大了……。」排副那張經歲月刻劃出皺摺的臉,滿是笑意的向著我,還一手比劃著昔時我不過丁點的身高。  

 這一群二十餘個已逾不惑的男人,有的頭髮冒了白,有的小腹微凸、身形走向中廣,或攜家帶眷的,共同從台灣各地前來參與此次榮譽團結弟兄會。一個個身穿繡有盾牌臂章與部隊番號的黑色POLO衫,互相抖擻著招呼。這一次,我也有幸受邀參與其中。  

 二十年前,這群黑衫人都服役於金防部烈嶼師后宅旅部連,那是一個位於離島中的離島,身處前線中的前線的地方。而我們家的水靈雜貨店,位址就恰恰在於后宅旅部連旁;我的童年生活,自然是密集地堆砌起滿滿和草綠服軍人相關的種種印象。  

 陸續走進聚會餐廳的黑衫人,有的對我投以或不解、或疑惑的目光。「這誰?」這樣的疑問句一丟出,立即有了回應,「她來這麼久你都不知道?她是18XX梯的啊。」馬上有人噴笑並解圍,「她是水靈妹啦!水靈妹,水靈雜貨店的女兒。」所以終於恍然而能夠理解,「那時候她很小啦!有沒有十歲啊?大概國小二、三年級吧?我記得她們家門口有電話,我都去她們家吃炒泡麵、泡麵加蛋……。」  

 「根本想像不到她長那麼大了吼!水靈妹,趕快把妳小時候那張照片翻出來,貼在臉書上……。」藉由臉書上的搜尋功能,他們逐一聯繫上彼時共同於旅部連服役的長官與同袍,我也因此和其中幾位有了訊息往來與聯繫。  

 「替我們向妳媽媽問好。那時候我們在金門當兵,就好像管訓;現在講候鳥是比較好聽,實際上根本是管訓,一個禮拜只有半天假……,但是,很高興能夠當這個兵。」年紀最長的排副,操著一口再草根不過的閩南語,語氣裡滿是懇切,情深意長且殷殷。  

 大夥兒彷彿墜入時間河裡,你一言我一語的追憶著草綠服往昔,關於民國七十九、八十年間的前線戰地,尚未解嚴前的軍旅生涯是如何難熬、如何嚴謹,也讓我從中親眼見證了堅不可摧的同袍情誼,甚至是歷經二十餘年的沖刷與洗禮,都未曾減損與褪去。  

 「有一年,我們抽中體能戰技,那年真的滿慘的。有人跑步跑到腳斷掉,總共有好幾個人受傷,被後送來台灣,但他們自己想辦法出院,又偷偷跑回金門,回烈嶼說要參加比賽…….。那時真的被操得很慘,就是為了榮譽而已……。」榮譽是軍人的五大信念之一,亦是軍人的第二生命,守氣節、重榮譽的軍人武德,在此顯露無疑。  

 談及查哨時連絡官的機車與不近人情,想起夜行軍時用以飽胃暖心的民家點心,以及衛哨失職在視同敵前作戰的當年該當判死刑……,一一細數服役時的過往印記,一件件細細瑣瑣如同閃閃發亮的碎玻璃,都是眼前這一群黑衫人們難以忘懷、歷歷如新的曾經。 

 「人生啊,有很多變化。」排副的語氣裡帶有多少喟慨,「當兵那段時間,真的很難忘啊,很高興今天大家還有緣鬥陣在一起。水靈妹啊,說真的,我到金門,最要感謝的就是妳媽,妳媽炒的那個小菜,花枝啊、蝦子啦……,真的很好吃。還有營區裡的那個阿桑──阿桑對我非常好,過年的時候,她還送我一頭豬,我還記得是頭白豬,我拿刺刀殺,刀都還沒下去豬就死了,被嚇死的……。」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的金馬獎、離島兵,正是我眼前不住跌入回憶裡且心心念念著金門的這一群。  

 直到解嚴二十多年後的現在,每逢年節仍是軍民齊聚、共同歡慶,一往如既──駐軍的勁歌熱舞、自彈自唱與抖擻煥發的砲操表演,穿插著住民的土風舞蹈與傳統民俗藝陣,部隊的空氣槍射擊、打水球遊戲,搭佐著島民的烤香腸與手搖飲料攤位。我還記得,在更早更早以前,年節時的駐軍舞龍舞獅遊藝隊,會由一手執扇、一邊逗戲武獅的大頭佛領著,逐戶到民家來拜年;也有附近駐軍會在我們家狗兒大白的胖脖子上,以紅繩繫上捲成細細捲筒狀的紅包袋,讓大白也討個喜慶吉祥。  

 「你要把當兵時的故事,從頭到尾的好好說給水靈妹聽。」大夥兒聚坐一起,在杯觥之際,在人聲之間,那一副副面容重複再重複得如此懇切。而我聽著聽著,得每每停頓下,緩緩自己不斷衝上眼眶與鼻尖的那些──幾乎難以壓抑的感動與溫熱。同時,我們也約定好了的,在明年的春天,我,和早已收攤閉店的水靈雜貨店,都會在后宅旅部連等著──等候著這一大群黑衫候鳥回來的。 

     (<與老照片過年>全系列請看《幼獅文藝》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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