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經過了多少時日以後,大叔才開始跟我講起──自一九九五至九七年間,在金門服役的那段時光。
在那年代,人員的輸送、往返,都得趁著夜黑,趁著潮水滿漲。當船是緩緩地駛近了島,卻都還沒真正靠岸,海面將會是一片亮,那光源是來自一艘艘慢慢集結、圍聚靠攏的對岸鐵殼船。在那年代,按照戰備規定,距離三千公尺是實施驅離射擊,一千公尺就得執行毀滅射擊。而,身著草綠服的十九歲青年都還沒踏上這島──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在三發點放、連續不停的機槍聲裡,偶有夾雜著「痛!」「痛!」「痛!」的步槍響。
船舷一放,走下甲板,十九歲的青年還記得跨過海水踩上沙灘的第一個反應:天!這下是來到越南了嗎?現在是要打越戰嗎?揹著幾乎等同半個人高且沉甸甸的黃埔大背包,與那些身著便服,正在岸邊等待著搭乘同船退伍返台的學長們匆匆擦身,十九歲的青年十分確定自己是清楚地聽到了這一句:「加油啊!不要逃兵啊!換你們要保護我們了!」
才高中剛畢業啊,那可是個退伍後考聯考還有加分的年代。一落地原本心情是涼了大半,卻在這麼一句交付下油然生起了使命感與責任感!
身著草綠服,十九歲的青年就這麼坐上了蒙著黑布的大卡車,前往那個位於金門島中央南方的駐地,那個待了足足兩年的營區,那個郵政信箱為九○九三四的地方。初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一個甚麼地方去,還掙扎著不願承認不願接受這現實,而後心生疑懼苦痛的情緒,直到見到外婆潸潸淚下不捨孫兒離家那麼遠去當兵,於是不得不也跟著難過掉淚,畢竟這是多少人不願面對也心生懼怕的──「金馬獎」。
十九歲的青年就住在砲堡旁的坑道裡。坑道裡冬冷夏熱,而且潮濕至極。砲陣地永遠有蟲、有蛇為伍。在清晨四點即起就得到廚房幫廚,揉著泛著霉味的麵粉,做著發酵不起來的小小饅頭,還得洗菜、打飯,吃完飯後開始清洗油水分離槽,清理廚餘,所有噁爛的活都是菜鳥在做。
操課則按照著教育課表,從新兵的銜接、體能的訓練、步槍的操作、衛哨準則、專業知識、各科的分科環節,彷彿還恍如昨日,頭髮開始花白的大叔,是絲毫不漏地一一細數。身上的汗水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從草綠服換過迷彩服,上頭都是凝結成白白鹽巴的汗漬。熱水澡?那是學長才能享有的專屬,還是得用廚房炒菜的大鍋,煮成一鍋浮著油花的熱水,混融著冷水而成的溫暖熱水澡。菜鳥?洗澡用的是冰水。水龍頭是一開就洗,尤其島上冬天冷,隨便呼口氣都成了一道道白煙。
一個禮拜只放四個鐘頭的在金假,兩年裡只有四次返台假。含有外島加給的軍餉一個月不過五千塊,那時在山外小店吃上一客雞腿飯就得花上一百二十塊,物價幾乎等同於現在的台北。那還是不能擁有收音機的年代,所有漂浮物、所有球都要列管。在小店裡吃吃排骨飯、雞腿飯,看看錄影帶,逛逛文具店,買買唱片,這就是當年在金服役的休閒。
「會想逃兵嗎?」
「不會。」
「為什麼?」
不會的原因是──清楚明確地知道是怎麼樣也逃不了。在這總面積不過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島上,根本逃不了。逃出去的,多半不是餓死,就是凍死,不然就是淹死,或被打死。「敵前逃亡,唯一死刑;軍法審判,唯一死刑。」大叔的聲音低沉堅定,宛如一道咒語。
九六年台海危機,十九歲的青年是寫了家書,也配發了子彈,那是隨時準備作戰的「狀況三」。不能使用公共電話與外界聯繫,窗戶都給貼上黑紙,人員集合都在室內,入了夜是不能點燈的燈火管制。兩岸關係緊繃,那時正面對著一觸即發的臨戰狀態……大叔說著說著,幾乎就陷落在回憶裡。
過了幾近二十年,大叔重返故地,重回心心念念的南雄師駐地。卻發現:坑道不見了,營區不見了,建築物一棟棟一幢幢蓋起來了,蓋房子、蓋馬路、蓋大樓……。心裡是既矛盾又難過的,一開始是有一點點的近鄉情怯,然後發現這地方已經不再是曾經認識曾經熟習的模樣,有點像是鬆了一口氣,卻也更像是倉皇的逃回了台北。十九歲的青年如今已近四十歲,卻幾乎沒有辦法接受這樣子的一個衝擊……。
「所以還會再回金門嗎?」
「會啊,會。怎麼不會?」
我想我永遠都會記得大叔是這麼說──那時啊,是過得那麼艱苦那麼難熬。而,愈是苦痛愈是磨難愈是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0期 2013-0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