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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健康檢查的各個體檢環節中,我最害怕的一環是視力檢測,一直到今天仍依舊是。

  當正前方白底黑字的視力檢查表上,那一小塊白色方框亮起,隨著上頭的英文字母C或字母E的跳動,雙眼一遮一睜,此時必須準確地將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的比向缺口處。由大至小的字母缺口,越往下方越是模糊得無法辨認。 

  「看不到。」我垂下手,頹然放棄。接續著的卻是護士阿姨不帶感情的一句:「換邊。」直到我再次投降為止。

  小學某次視力檢查,除了位於檢查表最上方最大塊頭的英文字母外,阿爸發現我在接下來的字母行列裡,幾乎都是胡亂猜測的隨機比劃後,領我開始了一長串的對抗近視大作戰。那時,班上同學罹患近視戴上眼鏡的還是極少數,阿爸又是「厚操煩」的性子,針對如何避免近視度數增加與確認是否為假性近視,費心四處蒐羅一堆醫學相關知識、預防方法以及民間療法。

  於是家裡開始煮起了枸杞菊花茶。說是這茶有著清肝明目之效。一整壺燒開的滾水裡,泡著幾朵皺皺小小的乾燥白菊與一粒粒乾癟的暗紅色枸杞,不過半晌,澄黃蒸騰的茶湯飄散四逸著菊花與枸杞的清甜甘香。有好長一陣子幾乎天天喝,夏日裡喝冷的涼的,冬季裡喝溫的熱的,喝到後來以致於是讓我怕極了那股微甘帶酸的枸杞淡香味兒。 

  接著,阿爸不知去哪習得了腳底按摩這門技術。在我的腳底板上塗佈薄薄一層嬰兒油或凡士林後,按照穴道圖解,絲毫不差的,一個接續著一個穴道的使勁按壓。尤其在腳趾食指與無名指的指節位置,正是對應著眼睛的反射區,加以使重力道按摩刺激。每次感覺到的,只有酸啊痛的,和只想儘快縮回腳。到底有沒有效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在按摩過後老想跑廁所。

  在這場為期不短的對抗近視大作戰中,最難忘的,應該就是望遠了。阿爸找著了一處背山面海且視野絕佳的小山坳,站在山坳裡的空地上,鳥瞰著的那片絕佳視野正是烈嶼島的西北部,隔著海灣與我們遙遙相望著的,則是相距五千公尺遠的廈門雲頂巖。拿了報紙或紙皮鋪於草地,我和阿爸以及妹妹,就坐在山坳裡的那一小方空地上,專注地,凝神地,望向遠方。

  「妳看現在海面上有幾艘船?」有時阿爸會突然出聲。

  除了航行於蔚藍海面的大型遊輪,以及位在烈嶼島與廈門島中間的檳榔嶼,其他來自對岸的鐵殼船在我眼裡成了一團似有若無的濛霧。

  「電線桿上面現在停了幾隻鳥?」猝不及防的,阿爸又出招。

  所以我老是亂猜。印象裡總是把數量給猜錯的機會多,有時妹妹還會偷偷PASS答案給我。   

  夏日裡的望遠,盡是鬧耳的蟬鳴與蟲鳴唧唧,還有鳥聲啁啾,偶有夾雜「嗚──嗚──嗚──」的遊輪鳴笛聲響。入秋以後,呼呼的風聲是灌進耳裡的唯一聲響,在平均風速每秒四公尺以上的東北季風搖撼下,木麻黃、苦楝樹及潺槁樹都不時瑟縮著抖索。  

  那條走向望遠的路,路旁野草長得刺又高,而且俗稱黑金剛的小黑蚊極多,所以每次放學下課後,一定先得換上運動鞋與牛仔褲。若是穿著長棉褲,褲管會沾黏了拍也拍不掉的滿滿鬼針草;若是穿著短褲,保證帶回上下兩肢發紅發癢的可憐兮兮紅豆冰。

  落雨時,就搬張小凳子,坐在家門口,定定望著眼前的山頂與蓊鬱綠樹;在萬里無雲的夜裡,就躺在竹編躺椅上,在天井裡閒適悠哉的仰望灑落在穹蒼中的碎鑽星河,運氣好時,一個晚上還能看到數顆飛速劃過的流星。 

  依據阿爸規定,這一望遠至少得持續三十分鐘,只是幼時哪堪長久定心靜坐?所以我老是編派各種理由及藉口來擺脫這項每日既定且非執行不可的折磨。每每藉口偷懶被逮之後總少不了一頓「愛的教育」,其中不乏包含了近視戴眼鏡吃飯及運動有多不便利這類。可惜在經過這一場長久遠的對抗近視大作戰後,成效依舊不彰,升上國中後我還是戴上厚重的眼鏡了。 

  前些日子返鄉,阿爸帶著我們繞著島上原為車轍道的環島濱海大道,握著方向盤的阿爸,駛過那再熟習不過的路段時,冒出了這一句──「那條就是小時候帶妳們去望遠的路啊!」

  那條望遠之路,現今野草蔓蔓,早已超過成人的膝蓋高。搖下車窗,憶起那年夏天走在前頭的阿爸,領著我們倆小,拿著鐮刀揮砍著幾乎與人同高的灌木及雜草,那條走向望遠的路就在眼前清楚映現,慢慢展開成一條光潔好走的便道。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5 2013-0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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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圓山捷運站二號出口,走向庫倫街五十五巷的百公尺長巷,兩側歷經風霜、一戶戶緊挨併排的老舊低矮房舍,即是志雲新村。三十步內可繞完的志雲新村,堪稱迷你版眷村,村口的石牆連同村名門柱早已消逝,如今成了綠鐵皮圍籬,而村口大門也殘破頹敗得不像是大門。這走過一甲子的老眷村,光采盡失,終將謝幕。 

  住過葛香亭、傅碧輝、錢璐、曹健等資深藝人的志雲新村,早年村內人才濟濟,眾星雲集除演員外還住著作曲、編劇等住戶,曾是全國最有「星味」的眷村。藏於喧囂台北市,鄰近圓山大飯店、大龍峒夜市、士林夜市與台北孔廟的志雲新村,卻因維護不易,屋況逐年走下坡。隨著都市更新的腳步,於去年夏天封村遷移,原有眷戶則搬遷至萬華地區新建的復華新村國宅。 

  完成搬遷補償的志雲新村,強制執行斷水、斷電,在光鮮亮麗的花博公園與高樓豪宅旁,兩相對比,更顯豪奢高樓與殘破矮房的差距。新聞曾報導有人在廢棄的屋裡吸食強力膠,吸食完的強力膠散落一地;有夜歸女子曾被拖到廢屋裡侵犯;還有不少遊民,在空屋裡堆著床墊、棉被,作為棲身之處……。志雲新村裡一幢幢陰暗、克難的老舊矮房形同廢墟,儼然成了三不管地帶的治安死角。 

  早已吹響熄燈號的志雲新村,卻在今年年初遭附近住民投訴,說是一旦入了夜便鬼火幢幢,甚至還夾雜著狗兒的長嚎,詭異至極;大白天裡闖進村裡探險的孩子,更是繪聲繪影地傳說,在巷底那幢有著紅色大門的廢棄矮屋裡,看到了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鬼阿婆,鬼阿婆的腳步輕悄悄的,那步履輕得彷彿在飄…… 

  里長獲報後,選了個陽光熾烈的午後,會同議員前往會勘。走進巷底,在殘破的屋內,資源回收物堆置得幾乎就要滿溢出屋外,撲鼻而來的酸餿惡臭,映入眼簾的盡是髒亂,一群群黑色小蠅、蚊蟲嗡嗡打轉,這就是鬼阿婆一個人起居的住處。這才發現──鬼阿婆其實不是鬼,阿婆姓王,是金門人,是八十餘歲、步履蹣跚、四處撿拾資源回收物賴以維生的獨居老人。 

  「阿婆,妳有親人嗎?」社會局來的社工員俯身在阿婆耳邊,抬高了音量問著。

  阿婆四處掏掏撓撓、翻翻找找,拿出一本殘破的小本子,裡面有個電話與名字。社工員經電話聯繫後,才發現這名字只是阿婆年輕時看養照顧的一個孩子,別人家的孩子。 

  「阿婆,還有沒有?」面對社工員一臉關切,阿婆站在滿屋的廢棄物中,搖了搖頭。 

  斷斷續續地,從阿婆的口中慢慢拼湊了出來──國共內戰失利後,國軍部隊及眷屬遷徙轉往台灣定居,政府為了感念曾經為國犧牲奉獻的國軍英雄,分別將其臨時安置暫住於日人撤出之營房,或借用校舍、民房,或開始興建房舍或安排宿舍。阿婆就是隨著那些在台海危機節節失利之下的唯一生力軍,一起從金門遷台住下。 

  阿婆原是幫傭。阿婆洗衣、打掃、煮飯、帶孩子,連婚都沒結,一晃眼,就這麼隻身走過了四十餘年。在志雲新村裡住了四十餘年,就算沒水、沒電,就算必須以撿拾資源回收物維生,就算夜裡只能點上蠟燭作為照明,就算吃的是一袋袋冷硬酸餿的殘羹剩飯,阿婆還是捨不得走──「伊大家攏搬走啊,我嘸甘走,一人住這嘛不錯啊!」 

  阿婆只是幫傭,阿婆不是國軍,不是眷屬,雇主家的屋子廢了,阿婆卻因為身份問題,無法隨同雇主跟著遷入由眷村改建而成的新國宅。沒有子嗣的阿婆孤伶伶的,什麼也沒有的,就這麼住在斷垣殘壁、走入歷史、物換星也移的志雲新村裡。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提問。

  「阿婆現在還住在廢屋裡嗎?」「阿婆不見了。」

  「那,阿婆到底去哪了?」「就不見了。她不見了,但場景還在。」

  「社會局有協助安置嗎?」「不知道,要問社會局。」 

  好吧。我決定要去一趟志雲新村。就挑一個晴朗無雲的午後。我忍不住想,如果在巷底那幢破敗陰暗的矮屋裡遇上滿頭白髮的阿婆,阿婆見到陌生的訪客,是不是同樣也會踩著顛躓的步幅,點上蠟燭來迎接?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4 2013-0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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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納在木質抽屜裡的一小方玻璃罐裡,盛了淺淺一層或白或黃的酒液,鋪滿一丸丸吸附濕潤與香氣的圓絨棉球,漾出濃郁醉人的撲鼻。

  那是去年十月至十二月間,於華山文創園區所舉辦的「建築文創VS酒的濃郁」─「砌」的思維,「器」的美學特展。此一展覽是由國內外菁英建築家,融合建築設計與建築美學的概念,相互交鋒,淬煉出令人驚豔的巧思,設計出獨特風格的酒瓶與酒器。 

  除了金門高粱的歷史來由、製作過程、各建築名家所設計之酒器,以及歷年特色紀念酒瓶展示,在整個展區裡,最令我留戀忘返的,就是藏在那一格格木質抽屜裡,悠悠散發出來的淳厚酒氣。 

  金門高粱素來以清澈透明、質地純淨與芳香濃郁著稱。遵循古老工法釀造,經由恆溫恆濕的戰備坑道窖藏儲放多年,酒液在陶罈精化與陳化的過程中揮發快速,故酒質醇厚甜綿、風味清香醇正、柔順淨爽,充滿豪放不羈的口感,這都得歸功於源自花崗岩層的甘冽清泉,以及自種自產的純正高粱與小麥。 

  這酒甚至還有「天使的眼淚」之稱呢!說是有如清香霧氣中大地的芬芳,甘潤爽口。而晶瑩透亮的酒液、清香純正、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每一口都是對生命的感動! 

  大家可都這樣說,只是我從來也都喝不懂。這酒明明就嗆口辛辣又挾帶股怪味的難以入喉。每每宴客時都得玩上一輪的「雞頭魚尾」筵席文化,相信很多外來遊客都切身領教過。而小小的一口杯只要喝上三杯,噁心的極限就湧上了我的喉頭。所以我幾乎不喝酒,或以茶代酒、以飲料代酒。 

  「你們金門人是不是都很會喝酒?」、「你們從襁褓時喝的就是牛奶摻高粱酒?」、「還是你們從小就在高粱酒裡泅泳?」諸如此類是每每認識新朋友必定會遇上的疑問句,而每當我回以酒量極差時,總被投以質疑與壓根不相信的眼神,外加一句:「少唬我了!怎麼可能!」哎,真的,就算是百分之百純天然釀造的金門人,也極有機會是恰巧缺乏海量基因的可能。 

  不論在台北或在金門,與同鄉長輩的筵席聚會間,總少不了一瓶瓶細身透亮的高粱。「一點點就好!」每次我都只能略沾唇,然後在皺了眉、癟了嘴之後得立刻喝上好大一口水,非得這樣才能沖掉那股辛辣嗆喉的濃重酒精氣味。所以,這麼勁醇厚重的濃冽,到底怎麼能稱得上是「天使的眼淚」? 

  「多希望明天一睜開眼,我就能見到你。」本就不帶期待,或其他任何情緒,我在部落格鍵下這麼一段字句。那時,我與男孩分隔海峽兩地,才初初二十餘歲的年紀。「我在碼頭。」隔天一早回覆我的,是男孩燦然的笑容,與簡簡單單的一只行李。 

  我們就坐在綠頂白身的老舊候車亭,看著一輛輛汽車經過並壓碾了紅褐色的碎高粱榖粒,空氣裡傳來陣陣發酵過後的蒸騰熱氣。整個下午,我們就坐在那裡,一人塞著一只耳機,分享著MP3裡一首接續一首循環播放的歌曲。在封閉的小鄉村裡,村婦是幾次來回踅過我們眼前,同時帶有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 

  男孩留在我們家吃了頓晚飯,席間還開了瓶高粱,長輩與男孩一杯杯對飲。而後,在飯後、在睡前,一場長長的、曉以大義的諄諄教誨及耳提面命,讓然後沒有然後。全都是因為──我們還不懂得辨認愛情,我們畢竟還是太年輕。 

  未喝完的酒瓶還立在桌上,殘羹剩菜都還沒收拾好。我坐在長板凳一頭,眼淚止不住撲簌簌直流。眼底還清楚映現著男孩暖煦的笑,彷彿還迴盪在耳際的玻璃酒杯碰撞聲響,以及,牢牢吸附著味蕾的──透明辛辣的酒液味道。 

  所以,到底是不是因為眼淚同樣也澄澈透明、質地純淨,如同淳厚醉人的酒液。只是,一直到後來,我才發現,竟不覺每每在天使的眼淚中記掛起那張明明看起來在笑的表情。而,我的男孩,卻早已成了別人的父親。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3 2013-0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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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時的我就住在后宅村。這山坳裡的小山村就位於烈嶼島的中北方。鐫刻著村名的大石頭就立於村口,一條直通通的水泥路由村頭貫透村尾,村民的家屋很有默契且一致地,全都位於水泥路右方。

  村裡唯一的一條大馬路,路旁矗立著直挺高聳的木麻黃,這樹很會落葉落果的啊,但卻是用來起火燒灶的好材料。村口的那口小池塘,就偎在老榕樹底下,印象裡常開滿了淺淺紫色的布袋蓮花。老榕下的兩條石椅,那可是夏天裡,村裡老人弈棋與孩童最愛聚集的地方。

  村尾曾為旅部駐地,村頭則是砲兵陣地。在不超過十五戶住家的村裡,重兵駐守期間,全盛時期是開了五家雜貨店。每隔十多步的距離就是一家。這些雜貨店分別是:我的小學同學家、大舅媽家、表哥家、嬸婆家以及我們家──嚴格地說,是外婆與媽媽的家。

  「文具、五金、木材、禮品」,「運動鞋、電綉臂章、修改衣服」,每家雜貨店的招牌或牆上,漆的無不是這幾個營業項目。只是如今,這些字樣只能順著山風,對著牆面,孤零零且斑駁褪色的依附。

  佔地近一萬二千平方米的營區已重整為觀光戰事遺跡,而營區裡,在在匯聚了媽媽兒時的記憶。在那塊嶙峋突出的大石旁,原本有顆芭樂樹;原本的古厝用地,竟成了阿兵哥的福利社;祠堂裡的石碑,字跡模糊得無法辨認,卻還屹立在營區裡;走過長長的地底坑道,坑道盡頭可通達鄰村;坑道裡老是積水,既潮濕又陰冷,據說許多長期住在坑道裡的阿兵哥,都給住到風濕痛……

  這村,不像島上的其他村,幾乎不見燕尾、馬背的閩南式傳統古厝。這村裡的人,住的是低矮老舊的小平房,或是不超過三層樓高的樓仔厝。這山坳裡的小山村,幾面石泥灰白的牆上,依稀可見的冰菓室、撞球間、雜貨店等字樣,是見證也陪伴了幾千幾萬個草綠服青年在這揮灑磨礪大把的青春時光。

  只要待在村裡,每逢晨起,「雄壯、威武、嚴肅、剛直……」抖擻的精神答數是搭配著草綠服青年的跑步一起;在夜裡,空氣裡則滿是迴盪著「原地突刺刺!前進突刺刺!刺槍─刺!刺槍─刺!」的熱血肅殺口令!

  嬸婆家就位在營區裡,小時得抬頭望著白帥帥、亮晃晃的刺刀,對著站得直挺挺的荷槍衛哨,怯生生的吐出這一句:「我要進去找我嬸婆啦!」,然後還得走過白底紅字的「親愛精誠」照牆,經過司令台,才能到達嬸婆家。以前老是想不透,如果嬸婆外出要回家,不就每次都得和衛哨喊口令?這樣不是好累嗎?

  村裡的每戶住屋前後幾乎都連接著防空洞。洞口橫批是刻著「居安思危」、對聯則是「自古王業不偏安、如今匪我豈並存」這一類的標語。在長達二十四年的砲火洗禮與煙灰瀰漫之下,這厚實堅固的防空洞裡,掩護並延續了多少生命?卻有多少座是在所謂的鄉村整建中遭致淘汰並給剷平?

  「以前阿,滿坑滿谷的阿兵哥,生意好的時候要吃熱食還得在店內排隊站著等,哪裡想得到有一天竟會連一個也不剩……」今年春節回家,留在島上的媽媽,領著我,一一走過在這村裡,她曾經踩踏過的每一吋泥土地。

  實施戰地政務期間,全島皆兵,但只要家中有幼兒即可躲過民防隊的徵召。所以,家裡的幼兒不是被送走就是被借走,而被借走的幼兒是極有可能再也回不來。身為家中的么女,媽媽說,外婆是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一出生就硬生生地把她送給了村外的人家。外婆怕的是──來不及見到她長大。而被送走的嬰兒媽媽只管哭,也不吃奶,足足過了兩個禮拜。

  「再這樣下去,我小妹會死的。」後來,是媽媽的二哥──二舅舅硬是把媽媽給帶回家來。

  媽媽就此留在大舅媽家的雜貨店裡幫忙,直至外婆也另開了一家──為的是留住當時青春正盛的媽媽。年歲相距甚大的兄姊早已各自成家,養家的重擔就這麼落在身為么女的媽媽身上。為了外婆,為了病重的外公,為了位於后宅村的家,在這片貧瘠乾枯的土地上,媽媽把最華美的青春留下。

  這村,是外婆的山村,也是媽媽從小生長的山村。外婆知道,只要媽媽一離開這島,就再也不會回來。和島上,和村裡所有的孩子們一樣──上了車,乘了船,搭了飛機,就一去不回的,嫁給了台灣。

  我親愛的媽媽,妳的心底是不是也曾這麼想──就如同流氓阿德所低唱的那首《流放》:

  活在這片貧窮的土地上 家鄉的人們不斷的向上仰望

  在神話中所謂的海上公園 所有的傳說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先人滴下的血和汗 是一張認命和辛酸交織的苦網

  血跡斑斑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2 2013-0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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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身體安好嗎?」

「還記得我第一次去妳家吃飯,是妳親手幫我開罐頭當配菜這件事嗎?那時候,我看妳穿著大洋裙,以為妳是小小女孩而已,想不到妳會的事情可不少。」

「話說到此,也許妳會覺得莫名其妙吧!我們倆見過面嗎?」

「我是誰?由於我身份特殊,妳我之事請保密!我是營部連唯一擁有跟別人不一樣身份的人,是唯一擁有那種特殊身份的人。這樣說,妳應該知道了吧?」 

  落款日期是二○○三年的八月。撫著有著明顯摺痕且微微泛黃的信紙,看著在現在實屬稀有的手寫信,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家的小雜貨店,是由阿嬤傳給媽媽的。雜貨店的位址就在旅部連旁邊。

  「請先買單」、「誰的炒飯?」、「雞排要不要加辣?」這就是我大學時每年寒、暑假千篇一律、重複再重複的台詞與生活。

  尤其人滿為患的例假日,最是讓我浮躁不安。一屋子的迷彩大軍總會帶來刺鼻的濃濃菸味,若再加上熱辣的夏天一起襲來,滿屋子充斥著令人無法忍受的超級男人味--那幾乎是可媲美沙林毒氣的恐怖汗臭!簡直讓人有股想要奪門而出的衝動!

  「歡迎光臨!」隨著發出叮咚聲的感應器,還得隨時堆砌出一個誠懇與熱情俱足的可掬笑靨,儘管其實很想轉身皺鼻或在心底偷偷埋怨。

  「欸,妹妹……」想要搭訕?門都沒有!

  「幹嘛。」我抬起頭。

  「那個,你們的甜不辣炸得好脆喔!咬下去都會ㄎㄠㄎㄠㄎㄠ的說……」那個坐在左側方桌的小平頭阿兵哥愣了愣,然後,有點口吃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我是新手……」這時,我只能心虛的垂下眼,以既無辜又溫柔的語氣來為自己開脫。

  但我可是會手搖刨冰的喔!店裡使用的是那種有點年紀但又算不上太古老的電動刨冰機,只要把冰塊嵌上去,按下開關、推動轉盤、使其順時針轉動,一絲絲綿綿軟軟的雪白冰屑便會逐漸堆疊成一座純白小山。由於我的技術不甚純熟,老是搞得冰塊四處亂竄,不時讓廚房裡傳出框啷框啷的撞擊聲響。偶爾會有幾個好心人,輪流探頭進來看看廚房裡的我是否安然無恙?

  而糯米腸和火雞翅則一直是我胸口的痛。我炸的糯米腸從來沒有完整過。一經我手下油鍋後的糯米腸總是不聽使喚的皮米分離,老是爛得不成「腸樣」。真不懂阿母每次怎都能把糯米腸炸得那麼堅固、完整而漂亮。至於火雞翅,每端出去的十次裡,總有四次還得重回我手裡回鍋再炸一次,每一次都是對我信心的打擊。

  我的廚藝不佳是個不爭的事實,但我自認應該還不至於到無法入口的境地。不過,每次唯我當家顧店時,大家都只點肉燥飯、泡麵與水餃,彷彿全都預先串通好了似的。

  直到某天,我才輾轉聽到窸窸窣窣的耳語。

  「聽我們的連上的弟兄說,妳煮的泡麵具有職業級水準。」如此狗腿這般。

  「那還用說。」我可是樂在心裡。

  「可是,聽說妳的炒飯,有人只吃了一口……我猜,是不是鹽巴放太多?」這人怎麼還這麼不識相的繼續說!

  直到阿母臉極臭的拿了封信給我。還是已經拆封過的。我一邊瞅著阿母的臉色,一邊躲進櫃台角落。讀完這信,是既吃驚且夾帶著莫名的好笑,甚至還覺得有些KUSO。信末的署名:人人都稱「小師父」  二兵  某某某。另外還附註:請妳回信!P.S.請在無人之處才能打開!

  小師父,可真的是頭頂上有著戒疤的小師父呢!因為當兵時茹素,確實是件挺不便利的事,尤其在外島當兵,吃素更是大不易。小師父初次到我們店裡用餐,是我幫他開的素罐頭沒錯,好像還替他盛了碗白飯,當然是連餐具都備妥。

  阿母已經事先看過信件內容了,或許連我阿爸也看過。所以這信內要我保密的事,我還真不知該怎麼做。不消幾日,街頭巷尾的親朋好友還聯袂取笑我,問我哪來那麼大的魅力能讓小師父給我寫信?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蟬吧!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同時也自覺是最合理的解釋。

  後來,大量的裁軍撤軍,雜貨店的生意難以為繼,店也收了。搬了幾次家,這天在整理舊物時,卻突然翻出了這封信。整整十年,一轉瞬都要過去。

  嘿!小師父,我是雜貨店裡頭那個穿著大洋裙的女孩,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好嗎?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1 2013-0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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