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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A:

  是在你離開之後,我,才開始走進你最愛的。 

  「島本荒蕪,最初最初有人居住……。」晉時為了躲避戰禍而移居這海島,從此,島的開發史與戰爭正相關。明朝來了中國海盜、日本倭寇,一再登臨這島騷擾。直至伐木煮鹽、造船,把島屠得光禿的鄭成功。

就在我們隔壁村,鄭氏揮劍指地,命兵挖掘而成的那口國姓井。從此大旱不枯,經年不竭的成了我們島上年代最久遠的古蹟。

但,他們,全都把這島當成是踏腳石。

以貧瘠沙地上長出的旱地紅高粱作為原料,使用硬桿子的小麥作為酒麴,取堅硬如鐵的花崗岩層中所流出的寶月古泉來製酒,儲放在當初禦敵於地底下的戰備坑道,醞釀出如此堅不可摧、深不可測的剛強、香醇與濃烈。

一開瓶就沁出的醇厚氣息,經由舌尖滑到舌根的甜度,以及──泛在喉頭的那股辛辣,還有,經由長時間封存浸潤所產生的濃郁香氣。對我而言,這些元素的拼湊與總和,就等同於是──你。 

清末民初,常有盜匪登島劫掠,島民苦不堪言。民國之後,金門淪為日本統治,再一次迫使島民遠走他鄉。民國三十八年後,國共內戰方熾,成為反共要地──古寧頭戰役、九三砲戰、八二三砲戰,接續其後的是長達五十年的戰地政務與軍管時期。

後來,你老愛戲謔地說:我們,其實都是海盜的後裔──強橫、剛硬,也絕不輕言放棄。

「抱歉噢,昨傍晚想說休息一下結果睡到現在。」早上七點半,我還沒醒,你的訊息已經躺在我的手機螢幕裡,沒有預期。

我只是在想,你永遠不會知道我這樣的沉默是為了什麼。我只是在想,或許是我的太貪心,所以才會想要什麼都握在手中。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

如果能常常看見你多好。我就不至於卡在語音留言的第三分零七秒。我們相隔了十餘年才出生。就像現在,我在這裡,而,你在那裡。 

也許走到了某個地步或階段之後,每一次都是腎上腺素直衝得太快而我們也不去阻止。我們的關係,就像加了熱會凝固的蛋料理一樣,再也不會有別種可能。差別只在於到底是用水煮或微波的罷。

只是,一直到現在,我都對別人說。那些,是天堂一般的日子噢。但我也說過了,總該學著若無其事的自我治癒。要不這麼歇斯底里的對著一個人啊,到底該怎麼辦才行? 

  後來,以及未來……,甚麼時候我們才是屬於我們自己?

  揚著開發的大旗,財團進擊,全島BOT戰時從未失守,砲彈擊不沉的我們島,戰後卻直接陷於財團的銀彈競購。而,對於我的疑問,你的答案等同於沒有回答。你說還得等著,等著島民甚麼時候不再自願被奴化。  

  所以,你才說:「高粱,是大男人的酒,喝的是寂寞。」

  「啊,是嗎?」太醇厚了。

  忍不住懷念起馬路上厚鋪一層的赭紅色碎高粱穀粒,以及發酵過後的濃重酒糟氣息。最後得到的會是勁醇濃冽的灼熱透亮酒液。講年份,有欲擒故縱的後勁。也難怪會令人心跳加速的臉紅。 

  作醮那天,你帶著大夥兒去了你從小生長的地方。那是位在島的最東端,一個靠海、風極大的小村莊。你的阿嬤還住在村裏。當阿嬤從後落慢步走出來時,臉上盡是和煦的笑意。

  然後,你領在前,帶著大夥走向兒時玩耍的沙灘與瞭望亭。海風吹得外套飽滿鼓脹,襯衫則是不斷發出啪啪啪的拍擊聲響。你還在走,儘管腳底滿是沙,你還帶著我們往前走。循著你的手指向──「我們的前方是烈嶼,左側則是廈門。」 

  想念海或想念你的時候,我又再一次去了南石滬公園,以及那個在村尾嵌了一座人工湖的靠海的村莊。那裡有最美的日出日沒,那裡有最美的潮起潮落,還有最動聽也最刺激的海盜傳說,在穿過那一整排粉紅扶桑夾道之後.....

  湖的一頭依著花崗岩壁,遠望另一頭隔著海的就是廈門了。我就坐在水泥石灰砌成的短階梯上,除了光燦燦的對岸燈火,一抬頭就是滿天的星子亮。還有浪花,幾幾乎乎近得就能夠拍打在腿肚上。而且,海風好涼。

  而上一次坐在岩岸邊的我們,已經隔了多久以前? 

  能不愛嗎?我有多想念那樣的晚上。我想念把腿晃啊晃,說啊笑的幾乎讓人以為永遠都不會天亮。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8 2013-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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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手上這條鍊子是純金的嗎?金鑠鑠的,金水呢!」常去光顧的那家早餐店阿姨,有天端詳了很久,終於開口。

  「不是呢,這條是K金的。」

  「K金欸嘛好,卡免驚無去。」

  這是我手上戴的這條鍊子,第一次被問起。 

  第二次,引起一位初初見面的女性朋友的好奇。

  「冒昧請問,妳新婚嗎?」

  「因為看妳手上那條鍊子,有囍、有福,還刻龍畫鳳的……。」

  「不是耶,呵。」

  「這鍊子是我阿嬤傳給我媽,我媽又把它交給我的。應該,能算得上是傳家寶吧。」 

  這手鍊繫在我右腕上有多久了?從戴上的第一天起就再沒取下過。雖然媽媽老語帶要脅地說:「戴著一條金鑠鑠的手鍊在街上走,小心歹徒剁手!」 

  這可是我和阿嬤唯一的聯繫了。

  我阿嬤,出生於民國一年。

  阿嬤本是一個靠海村莊的女兒。羅厝村,那是一個村民以羅姓為主的單姓村。荳蔻之後,阿嬤從靠海的小漁村嫁到山坳裡的小山村。 

  「島地斥鹵而瘠,田不足耕,近海者耕而兼漁。水田稀少,所耕者皆堯角山園,栽種雜糧、番薯、落花生、豆,且常苦旱歉登。」──金門縣志。

  所以,原本擁有九個孩子的阿嬤,最後,只保住了四個。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鐵騎攻陷金門島;而後,開始強迫島民擴大鴉片種植面積,竟整整佔去金門農地的五分之一。島民多因種植鴉片而染上毒癮。我依稀記得阿嬤說,阿公當時,也是。 

  直至民國四十三年,阿嬤生下年紀最小的稚女,也就是我的母親。所以媽媽和大舅舅的年紀相差了二十四歲,足足兩輪有餘。

  「媽~所以阿嬤以前靠什麼維生?」

  「我怎麼知道?!不就家庭主婦嗎?」

  「等我有記憶,開始養家時,阿嬤,已經老了……。」

  「那阿公勒?」

  「阿公?我三歲時,阿公,就已經往生了……。」

  從手機那頭傳來的聲音裡,我辨別不出到底是怨懟多一點?還是悲傷多一些?  

  「那我手上這條鍊子到底怎麼來的?」

  「啊就落番金啊!阿嬤去南洋時帶回來的。」

  「是阿嬤自己買的嗎?」

  「好像是舅公他們送給阿嬤的。」

  「那阿嬤怎麼沒有跟著去落番?」

  「落番,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過得好啊……。」 

  金門受風沙之苦,土地貧瘠,謀生不易,早年,青年紛紛離鄉背井遠赴南洋謀生發展,這,就是落番。落番幾乎等同於早年金門人不得不的共有宿命。而,選擇離開,跨出海洋面對的正是一道道──生死關。 

  「媽~那些落番的舅公呢?有回來起大厝嗎?」

  「舅公喔,早都死了。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遠離浯鄉落番的人們,流傳著這麼一句:「六亡、三在、一回頭」的諺語。這「六亡、三在、一回頭」說的是──遠赴南洋謀生的金門人,平均每十人之中有就有六人客死異鄉,一人調轉回頭,真正能在南洋落地生根的不過三人。但上了岸的人也並不代表著就此功成名就,真正能夠衣錦返回浯鄉的,又能有幾人?  

  阿嬤從來也沒提過她曾到南洋過。 

  阿嬤只說,在阿公死前,她夢見了好大一條蟒蛇,就吐著鮮紅的蛇信,盤踞在即將收成的鴉片田裡。阿嬤還說,她一開始其實不喜歡爸爸,每次只要爸爸到店裡來找媽媽,削著甘蔗的阿嬤,可是會惡狠狠的怒甩甘蔗刀,讓甘蔗刀落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聲響,作為她不悅的顯現。 

  我讓阿嬤養了十五年。阿嬤陪我睡了十五年。阿嬤跟我說了好多好多。也有好多好多都還沒來得及跟我說。 

  我清楚記得阿嬤房裡的窗台邊就擱著一個小石缽。把家裡自種的紅土花生煮熟曬乾以後,丟進石缽裡頭,再加把黃砂糖,拿起石杵緩緩細細的磨,把糖和花生都磨成柔柔香香的碎末。撮起來就直接吃了。那是毫不費力的就融在口中,化為舌尖上的一抹甜。

  或是在睡前,我老要阿嬤講故事給我。有時是一段俗俚語,有時是阿嬤的生活印記,更多時候是我們一天裡共同生活的總結。天冷,我總愛把涼透的的腳丫熨在阿嬤溫暖的腿肚間,阿嬤總會叨唸著:「死查某鬼仔~~」然後,還是用暖活的腿肚包覆著我,直到我們都一樣暖和。

  阿嬤總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去鄰村逛街買衣、買鞋或洗頭。從拖鞋、皮鞋、運動鞋到涼鞋,不是紅色即是粉紅色,襪子還非得買那種鑲著蕾絲花邊的不可。更多時候,阿嬤是帶我到美髮院裡,讓洗髮阿姨替我編兩條烏黑發亮的長辮子,修個瀏海,或給燙成捲Q捲Q的爆炸黑人頭。 

  「林靈,妳阿嬤,妳阿嬤來看妳了啦~~」還有些時候,在沙堆,在鞦韆,在操場,同學遠遠地看到阿嬤走來,就吼我。阿嬤老愛在逛街回程,順道走到學校裡來探看我。然後偷偷塞個幾塊錢給我,外加幾顆有著漂亮外包裝的糖果。 

  可是,阿嬤最後,最後,甚至是徹徹底底地忘了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沒有搬離阿嬤,阿嬤是不是就不會忘了回家的路?當然也就不會忘了每天睡在她身邊,不時跟她頂嘴還聒噪吵鬧的我?我也忍不住想,手腕上這條鍊子,是阿嬤清醒前交給媽媽的?還是在把我們全都給忘了以後? 

  有時,會清楚冒出阿嬤教我的那一句:「勾勾咕,擔籃仔賣火灰~」──儘管一直到現在我都還不明白這一句俗俚語的含意,但卻深深、深深地烙在腦海裏。從未曾抹去。就像我永遠也不會把阿嬤給忘記。 

  阿嬤,妳給媽媽的那條落番金,現在,是我的了。媽媽把它交給我。媽媽千叮囑萬交代的,要我可千萬不能搞丟。所以,落番金現在跟我在一起,妥妥當當、安安穩穩地。 

  這樣,就好像我們從不曾分開過。阿嬤,妳講,按呢對否?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102年9月15日

《幼獅文藝》10月專題/禮物,與中華日報聯合製作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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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ep 17 Tue 2013 07:32
  • 白殼

圖1  

「媽,妳把白殼放在哪裡啊?」

「就在冰箱冷藏室最右邊最上層啊。用個透明塑膠袋裝著。」

  米白色扁圓的一丸丸,看起來就像乾裂的湯圓,或泡芙。媽說,這東西,就叫做白殼。打開塑膠袋後,散逸出一股難以形容且微酸帶餿的發酵氣味。其中有一顆已經碎裂了,從斷面看得到滿佈著極為細小的孔隙。孔隙裡還藏有一隻隻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

  這白殼得先用米去磨,磨成米漿以後瀝乾;接著又敲又搓的,捏成一丸丸一糰糰。然後就放在圓竹篩上,到底是置放在陰涼處陰乾還是放在日頭底下曬乾的我倒是忘了。總之這整個流程做完可得足足花費兩三天。最怕是南風天,霧潮潮的,白殼難乾。夏天裡做白殼可又酸又臭的,但就算捏著鼻子還是得做。

  純手工製作,不含任何人工添加物的白殼,是阿嬤親手捏出來的。

  白殼,是以前做發粿用的。把白殼溶在水裡和著麵粉一起就可以了。等同於天然的酵母粉。民國六、七十年間,阿嬤做的白殼一台斤才賣兩塊錢。把做好的白殼裝在麵粉袋裡,由阿嬤馱著,帶著媽媽,一村挨著一村的去叫賣。

「阿嬤怎麼知道有哪家人要買?」

「阿嬤就是知道啊。」

  我記得的阿嬤,從不穿鞋。阿嬤只穿露趾的深咖啡色塑膠拖鞋。薄透的淺藍底碎花上衣,搭著黑色滑面寬褲,夏天裡的阿嬤是這樣穿。冬天則是高領衫外頭罩著毛線衣,外搭一件粗針織外套;褲子還是黑的,但質地較厚;腳上穿著肉色絲襪。

  我記得的阿嬤,已經老了。身子瘦的,長髮還沒全黑卻早已稀疏了。出門前一定會在臉上塗抹均勻的是──帶有古早味香氣的金珠粉;而後在稀疏的髮絲上抹上髮油,用扁梳梳整後,在後腦綰成一個鬆鬆小小的髻,用黑髮夾夾得一絲不苟,再把黑色的塑膠假髮髻扣上去。

「媽,所以妳和阿嬤是扛著麵粉袋去賣白殼?一村接著一村的走著去賣?」

「對啊,哪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喔。」

  民國二十六年,日軍鐵騎攻陷了金門島。日據時期的金門,是日本侵佔福建的第一個目標。那時,日本人曾在島上建築飛機場,種植鴉片。我們的島,也不免被經濟劫掠。

「媽,妳知道阿公以前有種鴉片嗎?」

「這我不知道啦!」

「可是,阿嬤明明有跟我講過啊.......。」

  到底是不是因為這樣,后宅阿祖──阿公的媽媽,才把這做白殼的手藝傳承給身為羅厝女兒的阿嬤。所以,這門做白殼的手藝,就此變成阿嬤嫁到后宅以後賴以維生的技能了。

  我記得的阿嬤,是把錢和車票都給藏在外衣口袋裡。阿嬤會牽著我的手走一小段路,到村頭的雜貨店買條外表銀色包裝、內裡透明藍綠的涼涼薄荷糖;或者再走遠一點,搭一段公車,到鄰村給熟識的美髮院阿姨洗頭。

  從小我就跟阿嬤睡。在一間不超過五坪大小的房。房裡放著一張雙人眠床,床腳倚著一只木衣櫥,靠近房門口的窗旁立了張梳妝桌。梳妝台的抽屜裡躺著幾把扁梳,幾支髮釵,以及遺落一只、只剩單邊的耳環。木衣櫥裡藏了餅乾、可樂、泡泡糖……。所以三歲時的我,就得走過底下有著洶湧海流的長長木橋,到坑道裡的軍醫院看牙。哭著哭著眨巴著眼也看不到醫生叔叔說的那些──藏在蛀牙裡的黑蟲蟲啊。等到回家後再把那些拔起或脫落的牙,通通丟到我們睡的小屋子屋頂上頭。

  但,我和阿嬤睡的那間小屋,早就已經拆了。

  後來,島上再也找不到白殼了。好像失傳了吧。市面上也不見有人賣。西方村沒有,東林村沒有,後浦也沒有,不知道山外村會不會有?

「妳說的白殼,其實,叫小麴。小麴,是傳統用來釀米酒的一種麴菌,當然做法千百種,但金門的傳統做法是這種。換個村莊,配方也就跟著不同。應該說,換另外一戶人家,配方又跟著不同。只是,金門現在不做小麴了,老麵也快沒了。長大後就沒見過了。大約五年前我想找小麴,但找遍了金門大大小小的雜貨店,都找不到,連酵母也找不到。」

  留在島上的學長,見著我在臉書上尋找白殼,傳了這麼一段訊息給我。學長還說:「這小麴,是金門一般家戶會用的東西,不知道都傳承幾百年了。是如此貼近我們的生活。」

  一丸丸乾湯圓或乾癟泡芙似的白殼,聞久了以後,對於一開始覺得些微刺鼻的酸餿氣也習慣了。白殼側邊剖面的孔隙裡一直有著沙粒大小的咖啡色米蟲跑出來。我就一直想到阿嬤的淺藍底碎花上衣、黑寬褲,還有那雙露出腳趾頭的咖啡色塑膠拖鞋。

  我好想、好想、好想知道,在這島上,是不是從此再也找不著白殼?和我從此再也見不到我阿嬤一樣。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7 2013-0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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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204_IMG_9946.JPG  

  早上,我人還在外頭。手機響了,是遠在金門的媽。

  「喂,媽,幹嘛?」

  「我跟妳說,我早上寄了一箱餅乾,寄快捷,晚上應該就會到。裡面是人家送的訂婚餅,反正家裡還很多,吃不完…… 

  結束一天的行程,才剛踏進租屋處,電鈴就響了。三步併作兩步的跑下樓,在落雨的晚上收到了郵局的三號便利箱。一收到就迫不急待地拿剪刀拆開,所有餅乾堆疊整齊,把箱子給塞得一點縫隙都不剩。 

  箱子裡頭裝的是甜蘇打餅、鳳梨酥、甘藷餅、芝麻脆餅….甚至還包含了一包軍用野戰口糧。不久前我才在臉書上發文抱怨今年過年回家都沒吃到口糧,媽怎麼就寄來了?我猜啊,媽八成是暗地裡追蹤我的發文狀態,儘管她從不留言或按讚。 

  媽老是怕我們餓著,或總在我們特別嘴饞的時候,恰好寄來我們心心念念的家鄉味。媽從金門寄來的那些東西,其實台北也都買得到。後來我才發現,我學姐、我同學的媽媽們,都是這樣。我想,全金門的媽媽也許都和我媽一樣。 

  我突然想起媽有次甚至寄了一塊紅高粱年糕,就在放完年假大夥兒都回台北後。那年春節是我第一次親身體驗手作高粱年糕的過程,儘管沒有全程參與,在製作過程中還礙手礙腳的。 

  幾多斤滿滿深紅色細碎顆粒的高粱先得泡上兩天的水。待機器將其磨成漿後,用大而重的石頭壓著瀝乾,然後加上砂糖,以一比一的比例混合攪拌均勻,直至細緻無顆粒為止。 

  一腳桶淺淺紅褐色的高粱漿,就一碗碗、一盆盆的盛在鐵鋁製的容器中。然後放在灶上的蒸籠,先以大火滾開,再轉中火蒸兩個小時以上。在開始蒸了之後,需灑粗鹽祛邪,蒸完後還需靜置一夜。 

  初初蒸成的年糕有些軟,手指若偷偷地在年糕上一按,還會留下清楚的印痕。到底要等多久才能吃啊?我始終也搞不懂。總之在除夕前,家裡就會擺上好幾塊,棗紅色的,還泛著光澤的,看起來就軟Q軟Q的,極其誘人。 

  直接切片來吃,入口是微甜的Q與香;或沾裹上麵衣,用炸的,剛起鍋是軟黏如麥芽糖,一口咬下細細咀嚼可嚐得出高粱細末躲藏在裡頭;媽最新發明的吃法是──沾上一層薄薄蛋衣,不加一滴油的乾煎法,不只嚐得到蛋香、高粱香,還存有紅高粱年糕本有的Q甜。 

  我想起了紅高粱年糕,也想起了在金門家裡的餐桌上,一片片年糕才剛煎好,我和妹就伸手去取──「夭鬼死囝仔!也不怕燙到!」、「這麼愛吃怎麼嫁得出去!」媽穿著圍裙站在油鍋前笑罵我們的樣子清楚映現,我和妹一邊燙嘴,一邊呼呼呼地把手上熱燙的年糕快快咀嚼。 

  想著,忍不住就笑了,心底卻帶點酸的。我想,不管是紅高粱年糕,還是那一箱滿滿的訂婚餅,這裡頭是盛裝了多少媽對我們的殷殷掛念與濃濃愛意。等一下,等一下我就撥電話回家── 

  「媽,我現在突然好想吃紅高粱年糕噢!」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遠景《時光露穗-浯島紅高粱》夢高粱/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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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03_IMG_5524  

  「報告營長,這營區您守過沒有?」

  「這,就是我的營區啊!」

  「整個變了,都變了......

  經由一小時的飛行,再轉由四十分鐘的船程,在「噹-噹-噹-」的迎賓鐘響下,這一群頭髮花白的叔叔、伯伯們,踏上了那個闊別三十年的小島,那個鐫刻著「島孤人不孤」的島外島。

  「我等這張照片已經等了三十年!」

  「等了三十年就是為了看這個啊!」 

  有生之年能夠重返故地,是所有老兵的宿願,但有多少人卻等不及先走了。隨著這一群在我出生前即戍守在最最前線的叔叔伯伯們,他們曾在這個距離廈門近、金門遠的島嶼把關,踩著他們踏過的腳步,聽著他們述說著在島上的年輕歲月,我有多慶幸、多感激。 

  走在島上的中央公路上,兩側滿佈白色細沙的那一片,就是中央沙灘了。面積僅一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島上,南北方均為小高地,就由那片白色沙灘作為連接。鋪滿了鵝黃色待宵花的沙灘上,如今,是確實完整的排完雷了嗎? 

  「島上還有楓樹嗎?」

  「秋天時多美啊,染成又黃又紅的,那是我們以前種的啊!」

  「這中央公路兩旁冬天會開滿紫色的花,還有啊,路的下面都是坑道。」

  「當時的心境是真的苦,卡早以前,在我們那個年代就是......

  「唉唷,你現在看起來嘛是同款少年!」 

  夥同著當時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這一路上都是當年的足跡與生活的印記,甚至還拿出泛黃的照片,說著:「你看,我少年的時候這麼帥!」在滿臉皺紋漾開的笑容中,我彷彿跟著回到那段同島一命的時光流裡,在那時候,這些叔叔伯伯個個比我還青春年少。

  「當年我們連上的弟兄在這島上,等於被放在戰場上的一個死地上。要真打起仗來,金防部是無法馳援的。包含彈藥糧秣,我們僅有六個月的戰備存糧。那時曾六週沒有青菜可吃,以豌豆罐度日;孤島生活與世隔絕八個半月,不得下島。在那種情況下,回想起來,就覺得原來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時空裡生活在一起,等於說是命運把我們綁在一起──放在一個死裡求生的死地。」 

  所以,我忍不住想,在這總面積不過一平方公里的小島上,四處可見的「我們的決心:獨立作戰 自力更生 堅持到底 死裡求生」精神堡壘標語牆,就正是曾在這島上的所有守護者最寫實也最深刻的寫照。 

  「只記得離家前,阿母說的那一句──你要活下去!我要看著你活著回來!」

  「這邊只有水鬼會上來,沒有百姓,也沒有其他人會上來。傳言有對岸的水鬼會上岸來割耳朵、挖鼻子,我們每個人全都戰戰兢兢,不敢預期會發生甚麼事。所以全部的人都上了刺刀、子彈上膛,只要有任何動靜,我們馬上扣扳機!」

  「為了國家,還真不知道自己來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啊!那時候,就是把生命交給國家;苦的話,大家就一起苦,不分你我;想家的話,就是要活下去,就是大家共同一條心。」 

  依稀還存留著的影子和氣味,吸引著這一群同甘共苦的老兵們忙著尋找曾經再熟習不過的老陣地。在這塊血汗淚水堆砌而成的土地上,聽著滿頭華髮的叔叔伯伯們回想起沒水、沒電,週週沒有星期日的孤島歲月,看著「大膽擔大擔 島孤人不孤」的精神標語,我終於也踏上了這座由英雄們以生命守護的小島。 

  「那時一個據點十個下士,一有風吹草動就開槍。」

  「你看現在對面有著三根煙囪的地方就是漳州發電廠。」

  「還不到十七歲就來到這島,在單打雙不打的日子裡,每隔一天就躲砲彈。剛來的時候是嚇得屁滾尿流,每晚抱著棉被在哭

  「記得梅雨季時下了整一個月的雨,紅土坑道就這麼塌了。來不及逃出的弟兄有好幾個,我和連長是邊掉著眼淚邊徒手挖...... 

  島上盡是夾道的蓊鬱綠蔭,路旁的木麻黃挾著沙沙風聲。八二三當年,九十餘萬發的落彈痕跡還清楚完好的留存著,而腳下的紅土是掩藏著多少捍衛民主家園的草綠服青年的血淚與不捨,這同島一命的同生死共患難,終究是──回來了,經過了三十年,終於回來了! 

  「我們烈嶼指揮部就是以前的一五八師,所轄的有六個離島──大膽、二膽、東碇、獅嶼、猛虎嶼、復興嶼。我們基於守土有責,所以目前為止,不管精粹案精進案精實案怎麼樣精進,這些地方都一樣在我們國軍的掌控底下。」

  「跟各位老前輩報告,我們絕不會放棄我們國土的任何地方!按照老前輩所經營的結果,一樣把這個地方給守住!」 

  面對著這群曾以青春血汗捍衛著島嶼的老兵們,現任烈指部指揮官是這麼承諾著,也將繼續守護著。 

  「守在第一線的那兩年,那麼艱苦那麼磨難,往後還有什麼是面對不了的?」

  「這兩年撐過了,就是英雄!」 

  大膽老兵的話語言猶在耳,不斷浮現的是那首清澈響亮士氣抖擻的軍歌──

  「九條好漢在一班 九條好漢在一班 說打就打 說幹就幹

  管它流血和流汗 管它流血和流汗 一二三四

  命令絕對服從 任務不怕困難 冒險是革命的傳統 刻苦是家常便飯

  九條好漢在一班 九條好漢在一班 

  敬你們,我們的英雄!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6 2013-0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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