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13

作者林靈

  照片上那一整排十數個大男人,年歲有些了,頭髮冒了白,拉著醒目的紅底白字長布條,上頭寫著──「永遠忠誠的金砲兵   回顧之旅」,布條上還放上了部隊番號與三角標誌,一行人就站在數十年前的駐地營區門口留下合影。

     於是,我才知道,每年返鄉回金的,並不是只有我們這些離家千里的遊子們。有一群人,像是夏天的栗喉蜂虎,也似冬天的鸕鶿,每年,候鳥一般的,他們集結成群地返回金門。
     已逾不惑或年屆半百的這群軍友,是由當年同甘共苦的弟兄同袍所組成,退伍後相約再次踏上金門。待五十分鐘的航程一落了地,返金第一站即奔向他們口中的第二個家──曾經駐守兩年的營區。他們望著現已荒煙蔓草的故地,踏上早已頹圮或被夷為平地的紅土地。
     「在路口就看到怪手輾壓過的痕跡,當下心裡忍不住想:完了!該不會是被剷平了吧!」軍友是邊說邊嘆氣。
     「觸目所及只剩一片碎石廢土,徒留兩個環形砲陣地與一個板牆。返金的最後一天我又回到以往的駐地,站在中山室遺址前,我待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卻怎也拼湊不出它原來的模樣。離開前,走在那條往大門崗哨的水泥路上,仍不住地轉身回頭,那時,我終於能夠體會家被剷平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再熟習不過的海風呼呼吹拂,帶來木麻黃發出的沙沙聲響,空氣裡透出乾淨純粹的青草香。軍友們帶著高粱,率性地坐在鮮有人車往來的濱海大道上,就著岩岸,遠眺眼前五千公尺外滿是繁華建物的對岸。
     每年返回金門的這一段旅程,像是探望一個老友,像是紀念一段逝去的青春,像是想追回那些再也追不回的甚麼。軍友也說,每年返金必有的行程之一即是小店尋訪,昨年回到位於部隊旁的小店,當兵時常光顧的那家,當家的老闆說他的家內前一年剛走,返回金門的軍友,一心想再嚐嚐老闆娘拿手的蚵仔煎、紅燒牛肉泡麵加蛋,卻止不住突然湧上的一陣鼻酸。
    「記憶通常來不及變成回憶,不是記憶不可靠,而是回憶被破壞得比想像中的早……。」永遠忠誠的老兵,永遠忠誠的回顧著──昔日的人聲鼎沸,今日的人去樓空。所以,才每年候鳥般的返回金門,持著砍刀,劈開叢生的灌木與雜草,尋找當年據點的同時,兼以影像與文字忠實地記錄著故地的慘綠青春與歲時遞嬗。
     「圓了回鄉路,甘願了。」照片裡的軍友們一手拉著紅布條,一手持著高粱,豎起大拇指的同時還帶著笑。離開金門前,軍友從舊時駐地帶回一顆落地的毬果,拾起了毬果裡頭僅存的一顆種子,飄洋過海,就種在台北家中的陽台。
     近日,帶回台北的那顆種子悄悄地發了芽,軍友說,看著這初初冒出的芽,就彷彿見到二十餘年前的自己,身著草綠服,正站在那塊長滿了濕地松的紅土地上

                                                                                                                原文刊載於金門日報【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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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暴:

  下午剛進門,看了一下Line對話視窗裡的新訊息,愕然發現Line上的新朋友名單裡出現了你的名字,狀態顯示為「開心」。

  簡直不敢相信。退出視窗再點進,還是標示著你的名字。再一次點了圖像資訊,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你。照片中的頭像是個戴著墨鏡的小男孩,底下的灰色小字述明了男孩的名字。

  感覺有點衝擊。死而復生這種事是現實生活裡絕不可能發生的。我知道啊,只是…… 

      到底我還是沒能見到你最後一面。

  北醫地下室的狹長空間裡,在走道右手邊最底端的那個角落,小小一格方正的區域,就端立著你的照片。照片裡的你一樣笑著,卻從此孤伶伶的了。

    「有沒有好些呢?要吃點東西補氣力,累了就休息,天氣冷暖要注意……   

  「目前一切都很順利,抱歉那麼久才回妳。」

  「這幾天你好不好?天氣涼了要多穿點,我下週會回金門一趟,想吃甚麼家鄉味我可以帶給你。」

  訊息的往返就停留在這裡。手上的線香燃燒了一大半,怔怔的看著那兩吋大小的照片,就框住你面容與笑容的那張。眼淚止不住撲簌簌直流。

  我忍不住想,真忍不住這麼想──你一定只是去了我們大家都到不了的遠方。

  觀光餐飲科系畢業的你,在台北累積了幾年實務經驗後,回到島上打理著屬於自己的早餐店。店裡會放著椎名林檎的歌,那張CD還是我借給你的。

  稍有閒暇,你會離開餐檯,陪我坐在最外側靠馬路陽傘邊的那張圓桌。記得你說摸索闖蕩了這麼久,終於找到定位及方向,準備開始一展身手好好拚搏。最後總是東聊西扯的笑鬧著結尾,那是我回到島上的那一年中,最歡樂也最愜意的午休時光。

  有時你忙,我就翻著報紙,伴著你和工作伙伴的交談與鍋鏟聲響。那時,我們正是在島上建構並逐步實現自己的小小夢想。

  「那個某某某,是你妹吼?」
  「對啊,怎麼了?要我幫忙介紹嗎?」
  「不用,我來加她臉書。而且,你真的很無聊欸。」
  「唉唷~反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你頭啦你,欠揍喔!」
  「欸欸,哪有人這麼兇的!一家人是麵包店的名字啦,哼!」

  「對了,最近有部美國影集不錯,介紹給妳~~」
  「不要A的,謝謝。」
  「我是那種人嗎?是Ghost Whisperer啦!」
  「中文是甚麼?」
  「鬼語者──保證絕對不是恐怖片,每個橋段都還滿溫馨的。恐怖片我只會跟妳一起看,不會介紹妳單獨看。」
  「.........

  只是後來,我們都還是離開了島。我是換了工作,你則是為了醫療。我原以為我們都會在島上待長久一些的。再後來,明明都在台北,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

  「你還好嗎?現在在哪?我找時間去探望你。」

  「謝謝關心,我很好,不用擔心喲。我在榮總。」

  「隨時可以去嗎?我還等著你親手做的好吃早餐。」

  「嗯,隨時可以。妳可能要等好一陣子才能吃到我做的早餐了,呵呵。」

  「那你要快快好!好好休息!好好加油!」

  「放心喔,我現在的狀況越來越好,而且有在運動鍛練體力,我也還是很樂觀的!我會更加努力快快好起來的。」

  出院後,你就住在新店,離我租屋處不遠。是坐趟公車或捷運就可以抵達的距離。到底是隔了一年,或超過一年才見你?我在你們家巷口遇到你和你爸,然後一起上了樓。你瘦了很多很多,但看起來精神似乎還不錯。只是好容易感到疲累,身體也極易感到不適,而且不便外出。那次,我們還是聊得很開心,像以往一樣,就像我們還在島上時那樣。

  但,沒過多久,再次見你你就成了一只方框上的小圖像。看著你的笑容依舊,我有很多話語梗在喉頭,眼淚卻止不住直流。

  幾個月前返鄉經過你的早餐店門口,門仍是掩著的,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不還營業著呢?幾次回到島上,我都直直地望向店門前那塊原本放著圓桌的地方。也忍不住想,或許哪天還會看到你拿著鍋鏟,穿著圍裙,笑著對我揮手的模樣。 

  時間一年又一年的往前推移,我們的青春終將逝去,而你卻永遠停駐在而立之年。十二月是你生日,阿暴,生日快樂啊。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20 2013-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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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烤牛肉麵    
  
從台中文心路往大里,一路上都在想,是甚麼樣的牛肉麵可以讓人難以想像?聽去過的朋友說起,這裡的老闆有無窮的精力,總是經常嘗試創新料理。不知不覺經過文心南路、德芳南路,過了立元橋,還真的就看到招牌矗立在這個說市區不算市區,說郊區也不怎麼郊區的地方。

  有名的店家吃多了,好吃的牛肉麵有幾個重要元素:湯濃、麵Q、肉嫩。

  湯頭不僅要濃郁,還要兼顧香氣。藥材香斷不能壓過肉香、醬香;最好若有似無,暗香浮動。既能挑動嗅覺神經,又能餘韻繞樑。所以一定要有足夠的牛大骨熬出湯的厚度,大量牛筋熬出湯的柔滑黏嘴,加上大量的筋肉熬出湯的捨不得嚥下。小火燉足一整天以上,所有的鮮美融會貫通,終於成就好湯。 

  所以今天既然要來嚐試,當然得從最能品味湯頭的清燉開始。這裡的清燉,湯清味濃,明顯的八角香氣。有著與台中口味截然不同的清爽,多數的台中式清燉,都是九層塔提香,然而這個湯頭,巧妙地使用了香菜,遂有種南洋料理的聯想,適當的胡椒點出了一抹麻油香,層層疊疊,一口一種滋味。

  除了湯頭的底蘊足,麵體也得有相當的吸附性,才能融會貫通所有的美味。這裡比較不足的是,只有一種麵條,沒得選。細條拉麵,原以為會是疲軟不堪的,卻意外的Q彈有勁;恰到好處的含水量,讓麵條煮至八分熟時,仍保有充分的吸收能力,吸滿湯汁的美味,卻又不失麵體該有的筋道。如果不是湯的燙口,真的很想唏哩呼嚕塞滿整個嘴巴,享受麵香、湯香融合的協調。

  肉嫩絕不可妥協。

  然而許多店家的肉,卻是燉煮過頭得糊爛。肉香盡失,糟蹋之至。

  看得出來老闆的用心,從選肉就知道。滿布牛筋的牛腱心,粗獷地切成大塊;入口綿軟,卻又帶點小小的抵抗,用舌尖托著肉塊往上顎頂去,恰恰化開了肉的纖維與燉化了的牛筋,頓時滿口生香,濃冽的肉汁夾著牛筋的膠質,緊緊包覆著舌頭與唇齒之間,濃得開不了口。

  紅燒最知道。 

  用豆瓣與辛香蔬菜炒過牛油,再放下牛腱心煎出焦香,鎖住肉汁。慢火燉煮入味,這樣的工夫,往往都是一整天。於是牛肉的香、中藥的香、豆瓣的香、蔬菜的香、通通在這一碗裡急了。

  只是基本款,就有這樣的表現,不得不側目。 

  朋友說,這老闆的創意料理,更是一絕;好幾種口味都是獨家。第一次上門,我請老闆推薦,老闆毫不猶豫的自信著:「都是招牌。我只做自己愛吃的。」簡單有力的自信,卻讓我實在難以抉擇。點了一碗聽都沒聽說過的碳烤牛肉麵,老闆說:「台灣只有我有。」 

  有勁的麵條,躺在清澈的湯汁裡;上面蓋了滿滿脆口的豆芽;豆芽之上,一層烤得香氣襲人的牛五花肉片滿成一座小山;綴上一把香菜、一片檸檬。

  入口就是驚嘆!

  恍如置身南洋的異國風味,巧妙地結合了台灣的飲食。光看滿布油花的牛肉,就知道這一碗120元的牛肉麵,實在便宜到了過分。看似清清如水的湯頭,入口卻有不可思議的濃郁滑順,結合了牛五花的豐富油脂,又像似日本料理的精細優雅。檸檬香氣恍恍惚惚,一整個盤據口腔,純然的愉悅。  

  光是主力商品好,那是絕對不夠的。 

  店家細心地準備了三種型式的辣椒--麻香逼人卻不過分刺激的麻辣油,適合滴一點在湯裡享用。醬香迷人的辣椒醬,辣度中等,適合拌著滷味,也適合拌麵。最過癮的還是不剝皮辣椒,用熟透的紅辣椒醃漬,辣得夠勁,直接就是美味的免費小菜。

  一旁的調味品,除了辣椒之外,連蒜頭、白醋、烏醋、香油、醬油通通都有。酸香脆爽的酸菜,夠誠意的豐富醬汁,一一都為這個店家加分不少。 

  滷味一概都用老滷,滷得色紅味美。只有道地的老滷,才能擁有這般醇厚的風味。滷大腸軟嫩、滷海帶Q彈;豆干入味而湯汁飽滿,花生爽口且軟爛芬芳。難為的是,除了菜單這些常備標準滷菜,總有一些意外驚喜在冰箱等著。今天嚐到的是茄汁秋刀魚,燉得酥爛,卻又完好無缺,入口不乾不柴,就冰涼著吃,也是美味。據說老闆每天都愛窩在廚房亂搞,總是會有新的點子以饗饕家。

  到了台中,錯過不是可惜,是非常遺憾。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文創達人誌》雙月刊 06 2013年11-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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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1  01:44 中國時報 【林靈】


   「不是我的。」

     眼眶裡凝著水光,易先生望著那只被擲在桌上的鴿子蛋──紅粉的,折射著耀眼的光,還左右微微搖晃,映在玻璃桌面上的鴿子蛋倒影也同樣搖晃。

     像是想起了些甚麼,易先生起身,走進王佳芝不久前還住著的房。不打燈,他倚著床尾坐下,手撫著床單,環視收拾打理得整潔空蕩的房。他的臉從暗裡抬起,外頭射進來的光就映照在臉上。

     「甚麼都別說。」

     「有人問,就說麥太太臨時有急事回香港了。」

     易先生閉上眼。噹噹噹十下的報時鐘聲響了。帶著眉宇間的一抹難以察覺,他起身,走出房門前回望了一眼,床上還留著剛坐下時所產生的皺痕,以及一屋子的暗。此外,彷彿一切從未曾發生。

     「主啊,感謝他們把妳送給我!」你曾這麼說。

     看著色戒,不禁想起你。一個幾分相似易先生的男人。同易先生與王佳芝的交纏糾葛,那是讓人一翻閱就痛,一檢視就哭的。也就和電影情節一樣,是在開始了以後就必須毫無遲疑的一個分鏡接著一個分鏡的演繹下去。

     「戒色?!」

     「可以戒但不能掉啊,戒掉的話下輩子還要再戒一次,很累的啊……。」

     彷彿一切的所有都是為了醞釀,或是預謀。就從看似不經意的初次會面起始。光靠著那張兩吋不到的照片,你說,是被照片裡那一雙飽含濕潤的澤亮著的眸給吸引。

     「好奇到底誰派妳這任務?太會派遣了!」

     「幕後老闆身邊若真有文種、范蠡之輩;夫復何求?只能回家臥薪嚐膽,生聚教訓。」

     隔了幾多年,想念海或想念你的時候,我就走向那片滿佈白色細砂的新月形海灣。裸足,讓涼但不冷的潮水掩蓋過腳踝,或再往前走一點,海浪會洶湧的撲上腿肚與膝蓋。只要一閉上眼,是能立即感受到不知會被席捲至何處的不確定感與危險。

     Apollo。阿波羅。希臘神話中的光明之神、文藝之神,羅馬神話中的太陽神。按下那個「+1加朋友」的方框,靜待著「交友邀請已送出」的字句出現。忍不住卻還是將滑鼠滑向「取消請求」的位置,點下。

     「請確認你確定要取消這個交友邀請?」再按下深藍色的「取消請求」鍵。就這麼反覆這動作數次。

     「不是我的。」我告訴自己。


原文網址:http://news.chinatimes.com/reading/11051301/11201311210005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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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踝扭傷了、肌肉拉傷了,就去找水良伯吧。 

  水良伯會從大廳的那口木櫃裡,搜出一瓶掌心大小圓瓶扁身的黃標籤高粱。開瓶後沁出的,除了高粱酒香,還帶有幾味中藥香。同樣醉人。兒時的我們只是好奇地看著。 

  看著那些前來給水良伯推拿揉捏的大人或阿兵哥們。腫著腳踝,歪著頸,托著手……。一個個從來都是表情苦痛難熬的。 

  水良伯轉開圓扁瓶身的小高粱瓶蓋,徐緩倒出深褐色酒液。把淌了藥酒的掌心互相摩娑,直到溫熱了藥性,還兼混著高粱酒氣。在那些或腫脹或烏青的足掌、肩頸或肢幹也抹上一些。然後,就開始揉或推。 

  在這推拿的過程中常有哀嚎。而臨走前的人們,往往總是道謝著笑。我們這些在一旁湊熱鬧的孩子們都知道,水良伯做這,不收一分一毫。 

  又或者是撞邪了,碰到不乾淨的東西了,一樣去找水良伯吧。 

  大多是阿兵哥。有時是兩個扛著一個,有時是幾個架著一個。幾乎就要不記得那些被扛來或架來的怪異舉措、神情及模樣。 

  七嘴八舌的阿兵哥們會開始說:站哨的時候,開始有了野貓淒厲的嚎叫,但明明連個貓影子都沒看到。後來則是傳來喀喀喀的踏步聲響,出聲喝斥了以後,這聲音就停了半晌。夜行軍時,經過那條烏漆嘛黑沒有路燈的路段,愕然發現濛霧一團的白影飄飄,很多人都有看到……. 

  光是聽著,就讓人從腳底涼到頸椎,毛得雞皮疙瘩直冒。而,那些收服或處理的過程,我們這些孩子就都沒能見過了。 

  水良伯會把他們一行人全都給帶到大廟去。大廟就離水良伯的家不超過三十步的距離。總會耗上一整個上午,或下午,水良伯才一個人踅回廳裡來。水良伯回家時甚麼話都不說,就坐在大廳裡的竹編籐椅上,坐著寐著,讓電視螢幕裡的人聲隨著水良伯的勻勻鼻息,流洩一地。 

  然後,這些阿兵哥會把餅乾零食飲料糖果都給送到水良伯的大廳裡來。我們這些孩子們都知道,水良伯家的大廳裡,正對著門口的那口大木櫃,就裝著這些阿兵哥的道謝禮。 

  水良伯的家門也總是開。 

  天涼的下午或傍晚,水良伯會搬張矮凳坐在門前,拉著那把琴筒蒙以蛇皮面的二胡。水良伯沒學過音律,甚麼泛音、顫音、滑音也都不管,一整個下午或傍晚,水良伯就拉他自己發明的曲兒,拉一整段。 

  有風吹來,把水良伯那把蛇皮琴筒二胡所發出的咿歪咿歪都給吹進耳朵裡來。 

  水良伯遇到我們這些毛頭,也總是和藹。若在廟旁的雜貨店遇到──「貴仔,這兩個查某鬼阿拿的,我來付錢就好。」水良伯坐在店內,吹著電扇,稀哩呼嚕地吃著老闆娘貴仔煮的熱湯麵,邊說。 

  水良伯的家屋很長,長廊蔭涼,我們就在長長的廳廊中跑著鬧著玩。水良伯就睡在大廳正上方的房。做眠夢的水良伯會發出我們都陌生的語調及音響。 

  「水良伯在講甚麼啊?」我們幾個丫頭怯怯的,壓低了嗓問著。

  「免驚~水良伯啊,在和神明說話啊。」水良伯的某,阿春嬸早習以為常。

  有些時候,水良伯也練字。水良伯的廳裡有張鐵桌。最上層的抽屜裡放著習字本和紙筆。水良伯好像上過一小陣子私塾,但國字不認得幾個。閒暇沒事的早上,他就坐在桌前,拿出本子,一筆一劃的比誰都專注的描摹。 

  就這時候,我們不吵不玩不打鬧。我們就靜靜地看著水良伯。 

  更多時候,我們是看著水良伯穿著雨鞋荷著鋤頭牽著老黃牛。去犁那畝沒多大的田,種幾排花生,澆幾畦菜。等著太陽酡紅西下,水良伯也跟著返來。把老黃牛綁在村口的大樹下,水良伯叼著菸,讓紅紅的菸尾巴火,點路回家。 

  我們知道,當那如星閃爍的微小紅光從村口亮起,就該是晚餐。 

  而,水良伯每每上身赤膊僅僅圍著一件紅底刺繡鑲以亮片珠子的肚兜,在神輿巡行繞境中,在炮聲硝煙、鑼鼓喧天的陣仗裏。那些時候的悚目驚心、鮮血淋漓,那模樣的水良伯,是讓我們既驚且惑。 

  村裡的人說,水良伯,是神明選上的人;也有人說,水良伯帶天命,所以非得這麼做。 

  是在離開了島,我才知道,島上用來鎮風驅邪、護宅保平安的守護神──白雞與北風王,就是水良伯和另一位道士共同開的光噢。 

  「西元一九二四年,福建省惠安縣金相鄉下林,林秋桂因家鄉匪徒作亂、屋宇犯退、疫癘喪妻,攜子女出外謀生,投奔海中一嶼。」後來,水良伯的兒子寫下了這麼一段家族遷徙記。 

  水良伯走了以後,也成了大廳裡的另一只木頭牌位,和他來自福建惠安的祖先們一起。水良伯的家門不再總是開。幾多年以後,我們重回島上也再沒聽過那蛇皮琴筒二胡所發出來的咿歪咿歪。 

  年初返金時,我們去見了水良伯。妹妹取了剛買的彩券,雙手合十的祈求:「水良伯啊,請您保佑我中樂透。」但在開獎以後是完全槓龜的一個號碼也沒中。妹妹既失望又發拗的,說是非得找水良伯理論不可。水良伯一向最疼她。只是啊,水良伯在的時候從來就不賭博,我猜他一定也不喜歡人家賭博。 

  水良伯,其實,是我阿公。

作者/林靈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719 2013-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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